陈启文,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小说《河床》《梦城》《江州义门》,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孤独的行者》《大宋国士》,长篇报告文学《共和国粮食报告》《命脉》《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中华水塔》《为什么是深圳》《中国饭碗》《血脉》等三十余部。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好书奖、中国新闻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老舍散文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
蓝色火焰(节选)
陈启文
一
向西,一路向西,高原的太阳渐渐照亮了塔里木盆地最西端的一个县境。
乌恰,乌鲁克恰提,柯尔克孜语,大山沟的分岔口。
走到这里,我们已经进入帕米尔高原北麓,一种凌空而起的感觉说来就来了。这大山沟的分岔口又地处天山与喀喇昆仑山南北夹峙的大峡谷,三座雄踞欧亚大陆中央的伟大的山脉,共同造就了中国的一个极地——西极。
乌恰,恰如雄鸡尾巴上的最后一根翎毛,像淡蓝色的雪山冰峰一样闪闪烁烁。
这里是中国最后看到太阳落山的地方,也是祖国最牵挂的遥远边疆。
这也是我第一次从地图上走进这个星球上的第一大内陆盆地。
穿行于呈环状分布的塔里木盆地边缘,一不留神,恍若走进了疤痕累累、到处都是陨石坑的火星表面,这的确是地球上酷似火星的地貌。风从干得开裂的赤黄色荒漠上吹过来,呼啸着,翻卷着,眼前是白花花的盐碱地和砾石戈壁滩,戈壁又与此起彼伏的山岭相连,那是像刀片一样锋利又像被烈火烤得通红的层峦叠嶂。这种深层大断裂和风蚀形成的雅丹地貌,一直是人类望而却步的生命禁区。但这里的生命又从未绝迹,那戈壁滩上东倒西歪的胡杨,沙窝子里的红柳、沙棘、骆驼刺,看上去稀稀拉拉的,却在这绝域中不甘绝望地生长。一种顽强的生命又养育了另一种顽强的生命。沙丘上偶尔会长出一双尖尖的耳朵,那是一只探头探脑的沙狐。几只胆小而犹疑的黄羊正在警觉地朝我们这边观望,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还有偶尔露真容的野骆驼。
每次看到长满尖刺的骆驼刺,李晓波的一双脚就会下意识地、深深地扎进这沙窝子里。
李晓波是我在塔里木认识的第一个人,一个从黄土塬上走出来的关中汉子,他个头不高,敦敦实实,那一身火红色的工装特别亮眼,一下就把精气神儿给显露出来了。十几年前,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带着一脸的青涩,揣着一张西安石油大学的毕业证和一本新疆地图册,西出阳关,一路颠簸辗转数千公里,那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旅行,仿佛经历了一次遥远的星际旅行,终于从地图上走进了一个真实的塔里木。
多年之后,李晓波依然觉得,他的人生就是从塔里木真正开始的。
李晓波入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塔里木油田塔西南勘探开发公司从事工程项目管理。这份工作艰苦而又枯燥。从走进塔里木的第一天起,他几乎一年到头围着塔里木盆地转。转着,转着,李晓波不但站稳了脚跟,又赶上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二○一○年七月,中国石油援疆“一号工程”——南疆天然气利民工程全线开工建设,李晓波凭自己多年打拼练就的一身硬功夫,调入该工程项目部。二○一三年五月,随着“一号工程”建成投产,李晓波也步入了而立之年,担任了南疆利民油气运行中心副经理。对他来说,这不是一个职务,而是一份义不容辞的职责。这一干就是十年。
我初来乍到,为追踪一个改写南疆历史的工程而来,一开始就像走进塔里木盆地一样茫然。李晓波信手打开手机上的一幅高清卫星地图,只见那苍黄的塔里木盆地四周环绕着一条蓝色纽带,那就是南疆天然气利民工程的输气管线,被南疆人民称之为千里气龙,又何止千里,迢迢三千余公里。
塔里木实在太大了,这是一个四十多万平方公里的椭圆形盆地,又是一个大型封闭性山间盆地,与世隔绝,造成了南疆大地深陷于贫困落后。为了从根本上改变南疆各族人民的生活,自一九九八年以来,中国石油塔里木油田在推进西气东输的同时,就开始推进“气化南疆”的工程,中国石油援疆“一号工程”就是“气化南疆”的延续和纵深拓展。但要推进这一工程太难了,在塔里木盆地中央还裹挟着中国最大的沙漠、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
塔克拉玛干在维吾尔语中的意思为“走得进,出不来”。早在一百多年前,那个胆大包天的西方探险家斯文·赫定走进去后,就差点没有走出来。这绝处逢生的经历,让他给这里留下了一个惊悚而绝望的称呼——“死亡之海”。
一般人哪怕到这里来走一走,也是要壮起几分胆量的。
一个人若是把自己一辈子扔在这大漠沙海里,那就是非同一般的人物了。
这种人在塔里木数不胜数,那些穿着火红色工装的塔里木石油人,个个都是这样的人。更确切地说,在塔里木石油人中还有一支特殊队伍,这是专门为中国石油援疆“一号工程”而组建的队伍——南疆利民人。这是南疆人民对他们最朴实的称呼,也是他们备感自豪的称呼。就是他们,在这难以逾越的生命禁区和“死亡之海”里建成了一个长距离、大跨度的输气工程,形成了环塔里木盆地的南疆利民天然气管网,迄今已覆盖了南疆五地州的四十二个县(市)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四十六个农牧团场,那看不见的气流如静水深流,从地下穿越荒漠、戈壁、盐泽、河流、田野、牧场,将成百上千的城镇乡村和家家户户一脉相连,连接为一条维系着八百多万南疆各族同胞的生命线。
这不是一般的地图,这是南疆利民人在苍茫大地上描绘出来的一幅民生蓝图。
想想,要打通这样一条漫长的生命线有多难?只要往这里一走,你立马就明白了。
这样一条生命线,在建成后还必须有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望和巡护。
要守护这条生命线有多难?只要往这里一走,你立马也明白了。
当我们奔波于一条沙漠公路上,在那黄羊出没的戈壁、雄鹰盘旋的山谷,几乎看不见人类的踪影,但在大漠深处时常会闪烁着一团团跳动的火焰,那就是正在巡线的南疆利民人。那是一条看不见的路,一条潜伏地底下的生命线,只有穿着火红色工装的人才能看见。在东一棵西一蓬的胡杨、红柳、沙棘、骆驼刺的背后,每一公里就有一个从戈壁滩或沙丘中冒出来的桩子,这是这条生命线的标志,也是他们巡线的里程碑。一个个里程碑,一个个巡线工几乎用脚步在一步一步丈量,对于他们,这就是世上最漫长的接力赛,每个人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那蓝色的火种安全、平稳而又流畅地送往下一公里。
李晓波从未当过巡线工,但这也是他走过不知多少遍的一条路,而他还要走得更远。他还记得,第一次走上这条路,阳光刚刚照亮他投在戈壁滩上的身影,一股风沙旋即又将身影吹走了,他一下就迷失了方向。哪怕走过很多次,在一阵阵干热风卷起的漫漫沙尘中,还是晕头转向,几乎找不着北。那些有经验的老师傅告诉他,白天,一看太阳你就知道自己的方向,夜里,一看月亮你就知道自己的方向。这就是塔里木人度过的日月,哪怕在漫天风沙中,你也要辨别出日月的方向。
从喀什末站到乌恰末站,是中国最西端的一条生命线,阿衣努尔·乌守尔就是这里的一位巡线工。这汉子,有一张被太阳晒得黑黢黢的脸,像戈壁一样粗犷,看上去绷得很紧,仿佛一直这样紧绷着,随时准备去应对什么猝然发生的意外。这还真是他们要时时刻刻应对的,这条生命线绝不能出现任何意外,必须一直在正常的状态下运行。这些巡线工都是沙漠公路上的开车高手,但还有许多车辆开不到的地方,那也是最艰险的地方。越是艰险的地方越是要去巡查,他们只能用长满老茧的大脚板去徒步穿行。有人把他们比作戈壁滩上的黄羊、天山昆仑山上的雄鹰,这还真不是夸张的比喻,他们巡查的线路,有的甚至是连黄羊也跑不到、雄鹰也飞不到的地方。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天气不冷不热,但要在一蓬蓬骆驼刺间徒步穿行,一不小心就会刺伤皮肉。而在夏天,塔里木的太阳如烈焰般凶猛,这砾石戈壁滩上的气温高达四十度,在太阳的照射下,浑身热汗喷涌而出。这里一年的降水量平均还不到一百毫米,年均蒸发量却高达三千多毫米。人体内三分之二都是水分,一个人在烈日戈壁间长时间奔走,那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太阳炙烤得干裂,爆皮。塔里木的石油人,除了一身火红的工装,脸庞上还有太阳的烙印和盐碱造成的伤痕,这如大漠戈壁一样粗粝的皮肤,也是他们特有的标志。每一次巡线不光是用眼睛去看,还要做好记录,他们时常是一边流汗,一边流血,一边在巡线日志上记下一路上的点点滴滴,这是用血汗写出的文字,点点滴滴都是血汗。
但凡极地,必有极端的表现。入冬之后,这炎热的极地又变成了寒冷的极地。在长达四五个月的漫长冬天,全线处于用气的高峰期,越是天寒地冻、大雪封山,越要保障这条生命线畅通无阻,将天然气送到家家户户。若是一场暴风雪从帕米尔高原席卷而来,这大山沟的分岔口便成了风雪最疯狂的地方。往这里一走,即便是像阿衣努尔·乌守尔这样的硬汉也会被吹得像胡杨一样东倒西歪,连眼睛都睁不开,而大雪天往往还会让人产生雪盲症,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巡线路上的积雪比膝盖还深,戈壁滩上的沟壑和天然气管线的标志桩都深深地埋在大雪底下,纵使再有经验的巡线员也只能寻找印象中的线路,一脚踩空,一下就会掉进大雪底下的沟壑里,那样的坠落和挣扎,阿衣努尔·乌守尔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更不知有多少巡线员经历过。
除了巡线,这极端寒冷的天气也给各站点的管道运行、维修和管理带来了严峻的挑战。乌恰末站,是中国石油最西端的输气门户,既是末站,也是向乌恰县供气的门站。这里最低气温低到零下30℃,那种冷冽,几乎连钢铁都可以冻裂。越是冷,越是要确保这条生命线不冻一寸管线、一个阀门,尤其是保温层和电伴热系统接触的表面,绝不能出现短路、断裂和虚接等情况,一个小故障往往就会造成大面积断气的事故。为了排查隐患,这里的操作工每天都要在寒风与冰雪中一遍遍检查正在运行的设备。哪怕裹着厚厚的棉大衣,浑身也止不住瑟瑟发抖,但手绝对不能抖,一只只紧握着工具的大手,如同铁铸的一般……
谁都知道,油气行业是易燃易爆的高危行业,必须以最严格的方式排除一个个故障和隐患,防患于未然。然而,无论你怎么排查,怎么防患,也只能将故障降到最低的限度,谁也难以做到设备运行过程中不出现任何故障——零事故,而有的故障是偶发或突发因素造成的,猝不及防又防不胜防。关键是,一旦发生故障,在危急关头能采取最有效的应急抢险措施,绝不能让一个设备故障变成事故!
李晓波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一顿,像是被什么卡了一下,脸一下绷紧了。他慢慢吸了一口气,才用沉缓而有些嘶哑的嗓音给我讲起了一件事。那是二○二一年六月三十日晚上,正值建党一百年的前夜,一个告急电话突然打来,李晓波一听就是喀麦管理站主任饶彬的声音,这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技术骨干,若是一般故障,他可以熟练地自行处理,而一听那急切的声音,李晓波就知道是非同一般的故障,伽岳麦支线B1阀室突发天然气刺漏……
刺漏!这是一个特别刺耳的专业术语,它和泄漏有所不同。泄漏,一般是指密封不严导致流体溢出或气体外泄,这更多是人为原因造成的,如操作工排查不严而造成的疏漏。而刺漏则是指管道、阀门、密封圈等被流体及携带的砂砾、铁屑等冲击磨损而造成的气体外泄,大多是偶然突发因素造成的。李晓波一边接电话,一边赶紧叫上几个技术骨干,电话还没有接完,一辆越野车已风驰电掣般奔上了沙漠公路,那速度比塔里木的风速还快。
这每一条生命线,从干线到支线,李晓波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掌纹。伽岳麦支线,是维系着喀什地区伽师县、岳普湖县、麦盖提县八十多万各族同胞的一条生命线,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造成大面积的断气的事故,绝对不能危害老百姓的生活环境和生命安全。他们赶到现场,在五十米之外就能清晰听见咝咝的冒气声,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味道。一旦发生天然气外泄,先要进行持续空气环境监测,然后根据风险程度迅速制定应急除险方案。经几个人初步分析,这次天然气刺漏极可能是阀门接口在异物的冲击磨损下出现了故障。当空气中的天然气含量达到百分之五以上的浓度时,一遇火星就会发生爆燃乃至闪爆。此时,首先要做的就是紧急疏散五百米范围内的居民,千万不能动火燃气。与此同时,就是以最快的、最有效的方式采取紧急排险措施,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火速调来消防车,采用人工降雨的方案,吹散和稀释外溢的天然气,直到这一段管道内的天然气全部排泄完毕,再采取排查和处置措施。这是一个比较保守稳妥的措施,对于排查处置工作人员,也是一个比较安全的方案,但这显然不是一个最快的、最有效的解决方案。若要将管道内的天然气排泄完毕,这白白放掉的天然气不但会直接造成重大经济损失,那大量外泄的天然气还会在空气中形成聚集效应,这对空气环境和老百姓生活的影响更大。
那么,是否还有更好的应急处置方案?当然有,那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关掉B1阀室的总阀门。但这个方案有风险,最大的风险就是人体在干燥环境下会产生静电,一旦在气体中冒出火花,势必发生爆燃、爆炸,一个故障就变成了一个大事故,那是必须有人担责的,李晓波这个现场总指挥就是第一责任人。
李晓波不怕担责,可这是生死抉择啊!在这危急关头,他几乎连犹疑的时间也没有。
谁来执行这个任务?最好是最熟悉B1阀室的人。李晓波没有犹疑,另一个人也没有犹疑,他沉声说:“那里面的情况我最熟,我进!”
对,这个人就是饶彬,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也特别沉着。
李晓波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一个眼神的交换在瞬间就完成了,一个应急抢险方案,就这样果断地决定了。李晓波和几个同事随即拿出车上的矿泉水,先把饶彬浑身上下浇透了,饶彬还猛喝了几口水,从里到外都充满了水分,而人体湿度不但能有效减少静电效应,也能防止天然气中毒。当饶彬戴上正压式呼吸器和面罩,穿着一双湿漉漉的劳保鞋,一步一步走过去时,那天然气的泄漏声越来越大,像被困的猛兽一样在管道内冲撞和咆哮,随时都可能发生闪爆。大伙儿看着那个逆光的背影,心一下都悬了起来,一个个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但那是一个极短暂的悬念,饶彬是那样果敢从容,他一闪身,轻轻走入阀室,一下就关闭了总阀,随即又一闪身走了出来。
一分钟,李晓波一直盯着手表,这一进一出只有一分钟,几乎就是一闪念,一个重大险情排除了!这的确是一个最快、最有效的解决方案,也是一个紧急抢险的经典案例。这绝不是简单的冒着生命危险,这一分钟的背后凝结了一个人的智慧和勇气,还有他积累了多年的经验和专业技术。借用一句话说:“信手拈来的从容,都是厚积薄发的沉淀。”
这次应急抢险,也突显了李晓波这个现场总指挥、第一责任人在危急关头敢于担当的责任感和使命意识,但他一直不愿讲自己的故事,一路上,他讲得最多的是那些奋战在第一线的员工。在他的手机里,还保存着一张抗洪抢险的照片。那是二○二○年七月十九日凌晨三点多,正是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一场山洪在位于昆仑山北麓、塔克拉玛干沙漠西缘的戈壁滩上突然暴发。别看这戈壁滩一年到头几乎干得冒烟,但随着昆仑山北麓的冰雪加速融化,偶尔会形成突发性山洪,而一旦山洪暴发,那就是洪水猛兽了。那凶猛的山洪顷刻间就冲毁了叶尔羌河的堤坝,洪水一旦决堤,水势愈加猖獗,而南疆利民天然气管网莎车支线从这一带穿过,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击,致使莎车支线31号阀室的两处管道扭曲变形,那里边输送的是尚未经过调压处理的高压气,密度非常大,随着洪水的不断冲击,一时间险象环生。
这一段天然气管网属泽普管理站管辖,时任党支部书记张建新,是一位还有两个月就要退休的老同志,这两个月对于他就是做好退休前的交接工作、准备办理退休手续。当电话在半夜三更打来,他从睡梦中猝然惊醒,条件反射般地跳起身,一边穿衣服,一边从家里奔向值班室。在电闪雷鸣中,这位老书记带领紧急召集的抢险人员,一路猛踩油门奔赴灾难现场,指挥抗洪抢险。那正是塔里木盆地一年最酷热的季节,而灾难比他们预料的还要严重得多。当时,正值防疫封控特殊时期,又加之山洪冲断了部分道路和桥梁,支援人员和后勤保障一时供应不上。远在喀什的李晓波也在第一时间接到了山洪暴发的告急电话,他带着支援人员左冲右突,也无法在第一时间赶到。如此一来,张建新就只能带着自己的小部队孤军奋战了。
对于洪水,人类只能采取两种方式,一是围堵,装沙袋,背沙袋,一层一层地码沙袋,筑起一道抵挡洪水的临时堤坝。那沉重的沙袋经水一泡,比一块块大石头还沉,哪怕高大壮实的汉子,都要把腰杆子和背脊压得猛地一沉。还有一种方式就是疏通水道,挖排水沟。大伙儿一个个挽起裤腿,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在水深火热之中不停地挖,那翻浆的淤泥漫过膝盖,刚刚挖走又涌了过来。老书记带着大伙儿一天到晚连轴转,一个个在烂泥巴里打滚,谁都是一身烂泥,一身浊水,谁又分得清哪是泥水,哪是汗水,一个个跟泥菩萨似的。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但这条生命线绝对要保住。由于后勤没有保障,大伙儿饿了,只能哽着喉咙一口一口地啃干馕,困了,只能倒在烂泥滩上的帐篷里眯一会儿。那些年轻小伙子眼睛一闭就睡着了,但哪怕睡着了,他们还在不停地搬沙袋、挖水沟,把这活儿在睡梦中又重复了一遍,比醒着时还苦还累……
这些抢险人员大都是青壮汉子,但几天干下来,体力透支,再结实,再精壮,一个个都吃不住劲了。而他们最担心的还是老书记,一个六十岁的老汉,竟然一连五天五夜盯守在阵地上。但他早已忘了时间,忘了年纪,也忘了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只有汹涌的洪水和抗洪抢险的战场。大伙儿生怕老书记累坏了,一个个都劝他躺一会儿,眯一会儿,他却摇着那白发参差、溅满泥浆的脑袋说:“这年纪大了,觉少,睡不着啊,小伙子们,你们抓紧时间睡一觉,接下来还有更累的活儿干呢!”
人类的意志无论有多么顽强,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在一连五天五夜的抗洪抢险之后,老书记和大伙儿都到了生命难以承受的极限。幸亏,李晓波和中心管理人员,还有从各地赶来的支援人员冲破重重险阻赶来了,后勤保障也供应上了。这人一多,气势就呼啦啦上来了,大伙儿又连续奋战了五天五夜,山洪终于被抵御住了。这次抗洪抢险,最大限度地保障了莎车县各族群众的正常供气。倘若没有这位即将退休的老书记带着第一批抢险人员,在第一时间连夜赶到,日夜奋战,别说正常供气,还不知会出现多大的险情、多么可怕的后果。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