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凸凹小说的人物动力学

2023-06-15 15:5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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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在小说、散文等诸多体裁领域深耕已久的凸凹来说,一万七千字的短篇小说《书香》似乎只是轻量级作品。但论构思之精巧、刻画之细腻、主题立意之时尚、叙事形态之独特,《书香》确如其名,质地皮实,余韵悠长。它最突出的优点可能还在人物的设置和塑造。特别是皮实这个很容易写飘了或失之标签化的人物,在凸凹笔下被赋予了与环环相扣的情理逻辑紧相匹配的饱满的行动能量。

皮实一出生,就落入了遭外力绑定和限制的被动状态。他大半辈子怀抱着文学梦却早就自知无力圆梦的父亲皮树德,把皮实当了成了替自己圆文学梦、还文学债的唯一可靠接班人。依照小说开头外聚焦腔调的前情介绍,皮树德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初中毕业以后回乡务农的返乡知青。那年月,念到初中,在农村就已算极少数高学历,所以回村后,皮树德光荣地当上了民兵连长,某年进县城参加冬训会议,领到一本白皮小册子《陈辉烈士诗钞》,读后深受感染。陈辉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十几岁就从湖南老家奔赴延安参加革命,后到平西地区工作,抗战胜利前夕,在晋察冀四区区委书记兼武工队政委任上,因叛徒出卖被敌人包围,拉响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壮烈牺牲时才24岁。他生前确有诗歌创作的爱好,并且常以诗作来伴随自己亲历的革命斗争生活,情感充沛,格调激越,极具时代特色。

作为沐浴着革命胜利的光辉成长起来的一代农村青年文化人,皮树德被陈辉烈士的诗歌遗作强烈震撼,以至产生了自己也要尝试写诗的冲动,这丝毫不奇怪。大时代氛围使然,被群众看成文化人因而自己也以文化人自居的个人身份意识使然。如果在那样的时代氛围中,带着那样的身份意识,却没有那样的感受和想法,反倒悖情悖理。可惜,世上多少事都是想来容易做来难。皮树德回村以后,为琢磨写诗,尽管折腾得辗转难眠,到了还是横竖没能成句。这一则说明他的文化水平尤其是文学水平有限,二则也印证了文学生活的一般规律,能欣赏和能创作完全是两回事。更何况皮树德跟他无限景仰和神往的诗人诗作远隔了一个时代、分属于新旧两个世界,哪怕直接去模仿或借鉴,都已行不通。

于是只得循世间常例,把自己圆不了的梦托付给下一代。但这么一来,皮树德等于又把儿子推进了他自己已经困在其中的那个误区:他这辈子甭管多么执着、多么渴求,也不可能变成他想成为的那种诗人。连自己的文学梦都没做明白的皮树德,更说不清楚他到底想要儿子奔着怎样的目标去追逐一个有可能成真的文学梦。眼看着儿子没往文人方向成长,他满腔的嫌怨只能化为一句笼而统之泛泛而论的辱骂:“只长肉,不长脑子。”

和父亲同样,皮实也是初中毕业后返乡务农。但时代氛围已经大为不同,初中学历在集体化向包产到户过渡年代的农村,已经大幅度贬值,不会再给谁增添多少文化含金量。那时候足以感奋人心的文学新人新作,当然也不乏其数,可从小说中的交代看,终日忙于躬耕垄亩的乡村小伙子皮实没机会接触这些。换个角度看,大时代和小环境给回乡劳动的皮实提供的在文学以外施展手脚的其他各种机会,又是他父亲年轻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体力壮,劳力强,农活干得好,反而成了入不敷出的超支户,熬过“大锅饭”尾巴梢上的这段短暂尬尴,包产到户、大种责任田的新时期来临,爷俩干活都不惜力的老皮家很快成了家有余资的富裕户。家里的壮劳力皮实,随之也拥有了决断家务家业的强势发言权。他果断转包责任田,积极申请荒地开砖窑、办砖厂,老爷子皮树德的反对和犹疑一律无效,乡镇企业家皮实的成就日益显赫。小人物小故事小桥段,由此,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农业和农民生活状态急剧转型的大历史画面,对应得若合一契。

在这个大背景中,皮实的活法和追求才真正是皮实的,相形之下,皮树德的老文青情怀固然真挚,但也真的是不合时宜了。老皮家的宅院扩建成了砖瓦房四合院,皮实还娶到了媳妇。再往后,砖厂经营蒸蒸日上,老皮家的四合院又改造成了六层楼。跟儿子抵触多年,总觉得贷款办厂不稳妥、不踏实的皮树德,再也绷不住了,在五十出头的岁数上一病不起,到底也没看见自家宅院里起了六层楼。他临终前给儿子留下来的遗言就是以后不要给他烧纸,临死也不肯原谅儿子没能像他所希望的那样读书从文,可谓绝望至极、怨愤至极。

老皮这遗言等于给儿子加了一道赌咒:不信你小子就永远没有回心转意、掉头往老子给你指的那条道儿上走的那天。小说开篇设定在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皮实一早起来心神不定,继而买了纸衣、纸钱,找空地给父亲烧纸的这个桥段,意思是这时候的皮实已经遂了父亲的心愿,过上文化人的日子了,所以下意识里也觉得自己有了给父亲烧纸的资格。但走到这一步的初因,并非皮实自愿,而是政策变动、乡镇企业退场,砖厂不得不关停。为还贷又变卖厂房、赔上积蓄,除了落下那栋六层楼,皮实的整个生活都回归了原点,由奢入俭的骤然变故还吓跑了媳妇。

要不是赡养母亲的责任压在肩上,再加金庸小说侠义情仇故事的吸引和陪伴,皮实也心灰意冷得差点喝农药寻了短见。本是因为穷极无聊,才找来全套金庸小说解闷,没想到一读居然着了迷,捧起书来连饭都顾不得吃,老妈见状甚奇。皮实估计也会对自己这反常表现暗感惊诧,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从现在开始他乐意听他爸的话了。而明摆在情节层面上的是:皮实这时已经被逼到了生活的墙角和社会的边缘,像过去那样干各种实事和大事的客观条件和主观心气都已经不复存在,余兴余力所及,也就只剩下拿着父亲生前念叨、逼迫了他几十年的读书学文这件事,做点儿成与不成都两可的尝试。

到这里,皮氏父子俩围绕读书学文而形成的心结,已经彻底解开。皮实打小一直抗拒的并不是读书学文本身,而是在他的生活际遇还没有延展到足以接纳文学的程度时,别人往他精神世界里的强行充塞,哪怕这人是他亲爹,哪怕这强求注满了真情和热忱,皮实也不想乖乖接受。一代人和另一代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外结缘文学或在内点燃文心的契机和情境,都会因时因势、因地因利而有不可避免的差异。皮树德的文学梦是萌发在他人生轨迹运行至高位亮点的阶段,因此也注定会随着高亮阶段的转瞬即逝而落空。皮实读书开窍、走近文化的机缘,则正相反,是出现在他绚烂归于平淡的人生低谷期。从高处得到的,容易坠地。从低处生长起来的,根子里却多含蓄势向上的潜能。

小说的细节设置是皮实读书开窍始于读金庸小说,而且触发点是他从金庸小说里确认了人活一世情义最重要的道理。其实,顺着人物心理一路发展的趋势,换了别的作家作品,皮实照样能读进去,并且从书中也会得到同样的认识。因为前情所述已做足铺垫,推情义为至重,原本就是皮氏父子一脉相承的人设气质底色。只是皮实以前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像照镜子似的,通过读书把自己的这种精神气质明确辨识出来。一旦确认了自己的精神气质,待人接物的细节和大面上,取舍予夺和进退行止,该顺着怎样的道儿才合适,自然也就不疑不虑、无惧无惑了。

吉尼斯乐园占地拆迁,皮实家的六层楼换来几百万元的全村最高赔付和举家迁入城区经济适用房的居住环境变化。这一必要的情节转折,为随后皮实开办书店备足了所需资金和适宜的故事布景。但最为关键的是,推动故事臻于圆满的决定性人物皮实的精神气质和与之相应的行为逻辑,已经合成完备且展示到位。当我们通读全篇,对故事中的人与事再作回味时,或许也只有循着以上归结的人物气质的形成脉络,才可能获得渗入文本肌理的较深较细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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