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的阐释是永恒的话题,好的阐释是读者体会经典之美最便捷的渠道。经典作品往往具有多义性,这也正是经典的魅力。当代阐释学以其极大的开放性和包容性,给文本的阐释带来无限的延展性。但过分强调阐释者的重要性会导致阐释的随意、粗疏与偏离,造成作品的误读,从而使得读者难以认识到经典的精妙之处。学者张江认为:“正当之阐释,应以建构平等对话为目的,通过对话,实现交流,完成阐释。”所谓平等对话,即阐释者在发挥主观能动性,作出具有当下时代特色的阐释时,也应当对作品进行多维立体的考察,尊重文本背后的历史语境。经典的阐释是严肃且严谨的,这种严谨并不是在桎梏阐释者的权力,而是为了保护经典的经典性。因此,阐释者为了避免误读经典,就要了解经典误读的形成原因。笔者以中国古诗词为例总结了造成经典误读的三个成因。
一、著名阐释的影响
在经典文本的流传中,会出现一些影响巨大的著名阐释,每一位阐释者对经典再阐释时都无法回避其影响,可借用西方文学理论家哈罗德·布鲁姆的术语,称之为“影响的焦虑”。兹举一例,如对王维《使至塞上》一诗最知名的阐释当属《红楼梦》第四十八回中的话语。《红楼梦》本就家喻户晓,再加上香菱学诗一回曾入选人教版中学语文教材,其影响之大不可估量。此回中香菱说:
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
香菱的阐释是结合了王维诗“诗中有画”的美学特色,将王维诗句在脑海中用画的方式呈现出来,形成强烈的画面感。这样的阐释能够引导读者的审美方式,从而体会到不可言传的言外之意。自此,当代阐释者大都按照香菱的阐释来解读此诗的美学特征,典型的如著名的《唐诗鉴赏辞典》。但是,香菱的阐释却存在很大的问题,其“想来烟如何直”一句看似有理,实则缺乏对用字合理性的思考。诗句中的“烟”并不是普通的烟,而是边塞烽火台所点的“狼烟”,狼烟的直是由于燃料的搭配而导致,它的直不是无理,而是合理的。只有放一束“孤烟”则是代表无战事的“平安火”。《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引《六典》载:“唐镇戍烽候所至,大率相去三十里。每日初夜,放烟一炬,谓之‘平安火’。”初夜是指晚上7时至9时,按照北京时间太阳已经落山了。但是此诗写于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夏天,北半球正是昼长夜短的时候。又由于地球自转的原因,中国的西部夏天太阳落山的时间相对于东部更晚。所以在时间上完全合理,王维当时正是在落日时分看见的平安火。
在解决了“孤烟直”的问题后,整首诗的意脉也就流畅连贯了。“平安火”象征着边塞安定,敌人莫敢来犯。公元737年,大唐王朝正处于开元盛世时期,《旧唐书》记载:“三月乙卯,河西节度使崔希逸自凉州南率众入吐蕃界二千余里。己亥,希逸至青海西郎佐素文子觜,与贼相遇,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王维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使边塞,从首联用苏武“单车”的典故,到中间二联雄壮阔大的景色描写,再到尾联“勒石燕然”的典故,整首诗歌的“盛唐气象”喷薄而出,诗人欲效仿先贤报效国家,无处不透露着积极昂扬的心态与大国的自豪感。而由于《红楼梦》中香菱对于诗句的美学阐释,使得有的阐释者为追求诗歌意境美上的阐释,将此诗与张九龄罢相一事相联系,认为此诗中“单车”、“征蓬”、“归雁”、“孤烟”、“落日”等意象所塑造的是“悲凉”、“感伤”的意境,虽然从美学分析上来看有其合理之处。但这种感情基调显然是与整首诗的气韵不合,与诗人所处的历史语境也是相违的。王维在此次出使边塞后所写的诗歌,如《出塞作》等诗篇皆刚健有力,气象雄浑,无半点感伤之意。
二、版本流变的影响
经典文本在流传的历史过程中,难免会因为各种原因出现变化。有时候一个字的改动会影响文本的意蕴,有的改动是改得更好了,如著名的推敲典故。有的改动则是臆改或错改,使得文本的艺术表达出现偏差。而当这些臆改的版本成为了通行本,其贻害匪浅。所以,弄清文本在历史流传中的变动是正确阐释的基本前提。
王维名篇《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其中下联诗句实际上是借鉴了南北朝诗人刘孝绰《侍宴集贤堂应令诗》中的“反景入池林,余光映泉石”。二人诗句中的“景”字为其本意,即日光之意,“返景”即“落日的回光”。(见陈铁民的《王维集校注》)但有的诗歌注本注释“景”字时,将“景”通“影”,更有甚者将文本中的“景”替换为“影”。此改动并非空穴来风,是受了如今最通行的清代唐诗选本《唐诗三百首》的影响,蘅塘退士在选本里即作“返影入深林”。但是除了《唐诗三百首》之外,历代王维别集和唐诗总集均作“景”。这显然是蘅塘退士个人的臆改,失于考究。可“返影”也曾运用于诗词之中,如宋代邓林诗《罔极堂》有“西日不返影,东流势如奔”。宋末元初张玉娘诗《无题二首》有“溪头返影留斜日,湖上行舟荡芰荷”。这两处诗句的“影”似解释为踪影、身影更为恰当,又或者解释“影”同“景”。因为这两字是异体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载“景”与“影”的关系:“光所在处物皆有阴……名光中之阴曰影。别制一字。”即刚开始只有“景”字,后来“影”字带着“景”字中的部分意思独立出去,成为了一个新字。据《康熙字典》载:“至晋世《葛洪·字苑》始加彡为影,音于景反。”
回头看诗句,很明显此处取日光之意,否则何来后句的“复照”。若解释“影”同“景”,就是画蛇添足了,本来历代版本就皆无“影”字一说。有的阐释者解释为树影照在青苔上,给人一种深林的幽深阴凉感。撇开版本上的讹误,这样的阐释同样是能够给读者带来美感体验的。但是,这与经典文本的原创性表达就大不相同了,原诗句的表达是与诗歌上联的听觉表达呼应,落日阳光照在青苔上形成奇异的色彩,给人以视觉上独特的体验,调动人的感官以体验自然之美。而若解释为树影,由于阴影的遮蔽,则不能达到色彩冲击的强烈效果,从而淡化了王维“诗中有画”的特色了。
三、生活体验的缺乏
艺术来源于生活,经典作品能够用最精练的语言表达出人类最细微的感受,从而让读者产生共情。“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是因为它们的生活中没有到过海,见过冰。阐释者若没有作者相应的生活体验,很难体会作品的美妙之处,作出高明的阐释。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宋祁《玉楼春·春景》的写景名句“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时说:“‘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王国维的评论可谓中的,但是并未阐释为何“闹”字用得好。有的诗词鉴赏书中,阐释者据此发挥进行体悟式阐释,说词人采用拟人手法,将杏花拟人,即春天来了,杏树开满了红杏花,春风一吹,红杏在枝头乱颤,像人一样摇来摆去,好不热闹。这种阐释普遍得到大家的认可,我也认为这种阐释是合理的。但在我个人看来,或许还有更加贴近生活实际经验的阐释。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两句联系在一起看,“绿杨”、“红杏”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对比,给读者以视觉享受。同时,花自然有清香,是嗅觉体验。“晓寒轻”的冷暖是触觉体验。而这一“闹”字正是重要的听觉体验。春天杏花开放,自然会有蜂蝶围绕着杏花采花蜜、花粉,自然会有鸟儿停在杏树枝头,自然会有踏青赏花的男女在杏花附近玩耍。蜜蜂的嗡嗡声,鸟儿婉转的鸣叫声,踏青男女的嬉笑声,这些都是春天最自然的声音。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词人没有直接去书写,而是用一“闹”字,不露痕迹地将这些情景与声音概括了进去。这一“闹”字给词人所塑造的画面注入了灵魂,就像给电影配上音一般,使得整个画面灵动起来,富有生机。这种体验是春天去踏青赏花的人都有过的体验,而只有细致的词人捕捉到并用通感的手法,精练地表达出来。我的这种阐释,可能也会面临“强制阐释”、“过度阐释”的质疑。但是,将“闹”字与赏花者的“听觉体验”联系起来,是非常合理而且有必要的。
总之,无论如何,经典阐释需要富有时代气息和个人体验,否则阐释学就是死的。同时在阐释时应当避免误读,既要扎根于小学去阐释大体,又要有高屋建瓴的宏观视野,不能忽视经典文本的整体性与历史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