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的《随园食单》是写古代美食的一部经典,文字优美,趣味清雅。王干新近发表的《里下河食单》(《人民文学》2022年第6期)是向其致敬的作品。王干是一位非常有特点的评论家,这里我要说的是他对美食也颇有心得。除了这里要说的《里下河食单》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相关文章。比如,他说“点菜是个美学问题”,“喝酒是个军事问题”等等,都是写与美食有关的生活现象。而在《里下河食单》中,主要是写某种食物与人的关系,如米饭饼、鸭蛋、茨菇、芋头、烂藕等等。读来妙趣横生,多有兴味。
人们对中国的饮食有很多研究、描写。也有人从文化的层面对中西饮食之异同进行比较,也算是比较学中的一支。对我而言,这些都很深奥。这是因为我只会把饮食当做止渴充饥的手段,没有从其他角度去思考领会,也没有积累许多相关的知识。读《里下河食单》,突然感悟到一个问题,就是中国的饮食具有某种自然的规定性。或者说,中国的饮食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强调的基本法则“道”是一致的,它必须遵循大自然的法则。大自然为我们提供了什么,我们才可能把什么作为自己的食材,并在此基础上升华为所谓的“美食”。美食是饮食的蜕变,是在满足人们饥渴需求之后的审美升华。王干虽然也经历过那些物资比较贫乏的时期,但在他的这个食单中,更主要的是描写食物与人的关系。这些食物并不是简单的物质结构,而是体现时空规定性的自然产物。或者说,在一定的时空关系中,才能生产出一定的食材。比如他写“高邮的鸭蛋”,特别强调在高邮,鸭子的生长与其他地区(如北京)是不同的。高邮水网茂密,鸭子自己在水中生存,要不停地寻找能够食用的东西,如螺丝、小鱼、小虾等,而北京的填鸭是靠人喂养的。高邮的土壤也有其特殊性,这里地势高,土壤润而不粘,用来腌制的时候可以透气,这样的腌鸭蛋有一种特别的香。王干说,“可以呼吸的鸭蛋是有灵气的”。
由于自然条件不同,即使生长出同一品种的食材,味道也各有其异。但在不同的自然条件下,也可生长出味道相近的食材。在《茨菇》中,王干将几种食材进行比较,说大自然很神奇,生于水中的茨菇、长在地下的山药、结在树上的板栗,“味道居然如此相近,穿越海陆空的限制”,这种限制是大自然的规定。当然这种规定也并不仅仅体现在空间上,还存在于时间中。在《烂藕》中,王干依时间的变化写不同季节中的藕。夏天可以吃到藕芽;秋天是采藕最好的季节,因为这时的藕最为肥硕;而冬天则要“踩藕”,即用脚“踩”的方式找到沉在水塘底部淤泥中的藕。不同的时间,人们吃到的藕是不同的。并不是谁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而是时间规定了人们吃什么。比如,夏天的水瓜是最解暑的,其他的日子就不一定了。而在《蚬子汤》中,王干说,“蚬子是和春天一起来到我们的生活中的。暮春三月,春韭碧翠,蚬肉白嫩,二者相逢,佳肴一道”。所以春天到来的时候,里下河人家的门口堆着小山似的蚬子壳。也就是说,春天的到来决定了人们可以吃到新鲜丰硕的蚬子。
如此来看,人是怎么生存的这个问题就需要进一步探究。表面上看是人自己做出的选择,实际上是大自然规定了人的行为。当人的自主性随着劳动技能的提高而增强的时候,人类就出现了一种错觉,以为世界是为自己设定的,人可以通过自己所谓的“智慧”来改造世界。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可能的,但却不是根本的,更不是绝对的。人不仅是大自然中的一种存在,而且也是由大自然的法则所规定的。当大自然生成了人可用的食物后,人才有可能维持自己的生命。但人类并不是想吃什么就可以吃到什么,想什么时候吃就可以吃,而必须适应自然才能使生命得到维持、延续。为了更好地生存,人类进行了各种各样的尝试,并且也在这种尝试中付出了代价。
《里下河食单》写到,高邮的咸鸭蛋非常好吃,但是并不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吃到。如果你曾经在高邮吃过这里的咸鸭蛋,而且对此喜爱深刻,就会陷入“吃”的困境。因为条件改变之后,很可能就吃不到了。王干追述了一件往事,说到南京拜访曾在高邮工作的老领导,他最希望的就是能吃到高邮的咸鸭蛋,他要王干一行给他带高邮的土,自己来制作。这里王干写了一个细节,十分动人:这位朋友竟然用食指沾了一小块高邮的土含在嘴里,连说“高邮的土,香啊。”
在《里下河食单》里,王干写了一些过去不曾有但属于今人自创的菜。据他的描述,这些菜也甚为甘美。比如“鱼鳔花生米”,是用鱼杂中的鱼鳔与花生米做的。我的家乡有一道传统小吃叫羊杂,少年时听大人们说起,感觉是不凡的美味。我不知道还有“鱼杂”,那些属于内脏、籽鳔的“鱼杂”,在我们那里是要扔掉的。王干却说,尽管这些东西上不了台盘,但还是要吃的。他特别介绍了友人“创作”的鱼鳔花生米,“味道称得上耐人寻味”,在咀嚼花生的同时也咀嚼到鱼鳔的筋道和绵软,与花生米的清脆相映成章。如果再配以美酒,亦是乐事。王干还介绍了汪曾祺先生自创的油条揣斩肉,认为这道菜好吃的秘诀是“旋吃”,也就是马上就吃的意思,不能放得时间长了。这种菜品的发明创造,也是人的主动性的体现。人正是因为具有了这样的主动性才能不断地改变自己,改变自己的生活,这正是人类能够进步的原因。
对吃的态度当然也反映出人生的态度。能够从各种各样的食材之生长、烹制中发现生活的意义,这是一种美德。《里下河食单》并不仅仅告诉我们里下河有什么美食,而是从美食中揭示生活的情趣、意义,体现了浓烈的审美意味、哲理意蕴。人们对待“吃”的态度反映了对待生活的态度。这漫长的时日中的情趣、价值,其实就在吃的种种细节中。
很多时候,生活并不如意,但人仍然要活下去。《烂藕》写了一位在小镇的街上卖烂藕的哑巴,“烂藕的味道,带着里下河土壤的沉稳和醇厚”。而那位卖藕人则沉默地以自己的方式卖藕,他不吆喝,也不用秤,而是靠自己的刀来切。别人买了他的藕,他会开心地笑。生意清淡时就吹唢呐,轻盈欢快的扬剧或比较苍凉的淮剧。这烂藕给儿时的王干以快乐,亦给卖藕人以希望。里下河的水中有很多河蚌,还有蚬子、螺蛳、虎头鲨、泥鳅,等等,都是家中的美味。这为贫瘠的生活增加了许多乐趣,许多信心。
能够从食单中发现诗意,发现日常的美,需要有对生活的爱。王干就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并且时刻能够发现生活之魅力的人。他时刻在生活着——不是在活着,同时还完成了各种各样的文字。他有一篇随笔《马铃薯的文学缘》,看标题就会感到其思维的丰富与跃动。当然也是与吃有关的,不过谈的不是里下河的食单,而是马铃薯。他介绍马铃薯在不同地区的叫法,又转到“山药蛋派”的创作。但他不是为了说“山药蛋派”而说山药蛋,还是归结到食材上,说在大同吃山药蛋,“烤烧炖煮,都有嚼头”,并且使他对“山药蛋派增加了更直接的认识”。更有意思的是,他介绍宁夏西海固有“三宝”,洋芋、土豆、马铃薯,反正都是“山药蛋”。但是王干说,知道这些后让他对马铃薯这个普通的植物“肃然起敬”,这种对食物的敬意就是对生活的敬意,是在发现日常生活之诗情后生成的神圣之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