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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樊健军小说印象

2022-09-05 23: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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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健军一直是我比较关注的优秀小说家,他的近作《内流河》更让我觉得他的写作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在这篇体量不小的世相小说中,健军将一名中年男子的生活写得活色生香却欲言又止,为我们勾勒了一幅小城人情世故的众生相。作为文化馆的一名普通干部,胡细楠似乎活得悄无声息,没有什么才华,没有什么钱,性格上也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魅力,在家庭关系中也属于最典型的气管炎,这样普普通通尘埃一般的男人,这样一位中国典型底层男性的代表,有着如何丰饶的、细腻的内心世界?他是如何在俗世的蝇营狗苟中独善其身的呢?或者,他是如何沉沦的呢?

樊健军用细致、雅洁、从容、缜密、流畅的笔墨为我们描摹了一幅普通中年男人最隐秘的精神图谱。

在胡细楠并不如意的生活中,首先遇到的便是跟妻子蒋文静与女儿小小的问题。在这层关系里他处于绝对的被动位置。女儿小小是个哑巴,可并没有失聪,从小就练习钢琴,与胡细楠也并不亲近。蒋文静为了小小调到特殊教育学校,小小也很争气,展现出演奏方面的天赋,事情似乎都在朝着光明的路上行进。一切都在听完克莱德曼的演奏会后发生了变化:小小竟在演奏会上睡着了。这是一处特别生活化的神来之笔,他显示了樊健军捕捉生活细节的强大能力:也许是孩子长途火车后劳累了,也许是孩子对钢琴并非真正的热爱。不管怎样,这对蒋文静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后来小小钢琴考级失败,直接导致了蒋文静对小小的撒手不管,任由小小去学画画,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已经彻底放弃了小小和小小的人生,她热烈地盼望着能与胡细楠再生一个孩子,重新塑造一个她能够掌控的、肉眼可见的未来。而以前,胡细楠提到生二胎时她会愤怒绝望。在这层关系里,胡细楠之所以被动,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有话语权,在各个紧要关头都被蒋文静压制拿捏,二是他总处于小心翼翼的涣散状态,没有去改变的意念和行动,偶尔一次反抗,就是不赞同买套层,最根本的原因却是怕被老婆彻底关在门外,成为一个家庭中的局外人。

如果说他的这种软弱在家庭关系中属于宽容的范畴,那么在胡细楠与马萧萧的关系中,胡更是一个彻底被动的人。除了在峡谷中迷路后的主动行为,他对马萧萧的态度就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马萧萧从深圳回来想开影楼,让他帮忙看路段,看来看去也没有挑到合适的,马萧萧没再联系他,他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樊健军对此类男性的此种心理拿捏得准确狠辣:一个栖身小城的孤单男子,一个没有什么信念的中年人,对付生活的态度似乎也只能如此了吧?能抓住的就顺手抓住,抓不住的任她随风而去,没有灵魂的冲动,也没有发自肺腑的惋惜和珍重。而马萧萧的内心深处,一直在解构男权主义,解构父权,她解构的最佳方式就是将男人装扮成女人,让他们从镜子中看到另外一个形态、性别的自我。

好的中篇小说往往是一面镜子,主人公和读者互为镜像,印证着文本内外的交叉重叠,好的中篇小说往往也是一个圆,故事结尾处,人又回到初始状态,起点与终点重合,没有人知道还要循环多久。《内流河》就是这样的一面镜子,也是这样的一个圆。我们在里面读到了我们熟悉的生活的质地和气息,看到了我们熟悉的人的影子和脚印,听到了我们也许并不关心的八卦情事或路边闲谈。而胡细楠与妻子重归于好,两人幻想着再生一个孩子,给生活一点光亮,一切又步入无休无止的循环。另外,《内流河》这个题目本身就是一个故意设置的隐喻。内流河是指由内陆山区降雨或高山融雪产生的不能流入海洋、只能流入内陆湖泊或在内陆消失的河流。这类河流大多处于大陆腹地,远离海洋,水量不丰,而山峦环绕、丘陵起伏的地形又阻断了入海的通路,最终消失在沙漠里。我想樊健军之所以用这个名字,就是在隐喻人到中年的男性情感世界吧?当然,也不仅仅局限于情感世界。他似乎在更广义的维度感喟:我们的生命中虽然有河流,可河流却没有注入海洋的运气,而是消失在沙漠或变成尾闾湖,我们惟有承受这样的命运。在这篇小说中,樊健军用卓越的小说结构能力、疾缓有叙的推进速度、饱满沉静的语言和丰盈多姿的人物,为我们时代里最普通、最没有个性也最有个性的公民立了传、画了像。

《追风筝的女人》和《内流河》是风格完全迥异的小说。从《空房子》、《有花出售》到《诛金记》《穿白衬衫的抹香鲸》,再到《内流河》,我们可以管窥,樊健军是位勇敢的作家。他塑造自己的小说风格、又不断改变自己的小说风格,具有让我们这些同行艳羡的开拓性和主动性。在这里我想谈谈风格的问题,风格意味着辨识度,除了跟小说家的语言有关,更与小说家对世界的关注度有关——比如,他喜欢讲述什么样的故事,在讲述故事的进程中,他获得了如何的自由,他让小说中的人物获得了什么样的尊严,那些人物又是如何巧妙地背叛了他——当这一切在混沌中慢慢地自我梳理和自我塑形时,他小说的风格也在慢慢地诞生,并得以艰难确立。这种诞生到底有多少自主性和主观性,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自觉性写作中,小说家让小说获得了属于自己的腔调和形象。当然,大多数的写作者在多年的写作后,会有一种意识:哦,我的语言是这个样子,我的写作主题有这样的特点。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会有两种选择,一是由于长期自我重复写作主题和写作技法,他确实有一种改变的决心,他抛弃了熟悉的小说世界,开始有意识地用矫正后的语言去讲述矫正后的主题,这种主观的变化可能会催生一个更优秀的小说家,也可能让他在自我革新的过程中丧失主体性,变成虚构中的那个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知道自己的写作风格,却没有去进行自我革新。也许他会认为,一个小说家在某一时段内的作品,都是围绕这一时期内他自己内心世界的格局展开的,这个时候,他不会去刻意改变风格,风格的局限性对他而言,是一个伪命题。如此,他听从内心的声音,遵循着写作的内在规律,在时光的抚慰中缓慢地变化、调整着自己。

毫无疑问,樊健军是第一类小说家,他总是在主动寻找、调整自己的定位和方向,也调整着语言的纯度和密度,而他的每次蜕变,都会有相应的小说来佐证。

如果说《内流河》仿佛一幅巨大、沉静的油画,那么《追风筝的女人》就像是幅活泼的水粉。一个因为马戏团的到来而改变了命运的女孩,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我记得我们小时候,镇上也经常来马戏团,看山羊走钢丝,看鹦鹉做算术,或者老虎钻火圈。在孩子们的眼里,马戏团三个字本身就意味着传奇、魔幻和失踪。在《追风筝的女人》中,莫莉是一个富有浪漫主义的女孩,她的人生因为马戏团的风筝而发生了偏离,没有按照她父亲的预想构建,她因为热爱风筝失身裁缝,因为参加风筝节嫁给了赵凤年,又因为风筝最终和马戏团打花棍的小丑走到一起,也算是有始有终。健军用轻快活泼的腔调讲述着故事,我们能从他的腔调中感受到他对自由和浪漫的向往,同时他也用温柔的笔触体恤着他笔下的各色人物,无论是莫莉,还是裁缝、张所长、小丑、赵凤年,你都能感受到他对笔下人物的仁慈与悲悯。

他无比地热爱他们,我想,不是因为他创造了他们,而是他们同样也创造了他。樊健军也正是在这种与小说人物的相互参照相互成长中,不断见证并铭记着自己作为一名小说家的秉性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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