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延之《陶征士诔·并序》
原文
夫璇玉致美〔1〕，不为池隍之宝〔2〕；桂椒信芳〔3〕，而非园林之实。岂期深而好远哉，盖云殊性而已。故无足而至者，物之藉也〔4〕；随踵而立者，人之薄也〔5〕。
若乃巢、高之抗行〔6〕，夷、皓之峻节〔7〕，故已父老尧、禹〔8〕，锱铢周汉〔9〕。而绵世浸远，光灵不属〔10〕，至使菁华隐没〔11〕，芳流歇绝，不其惜乎〔12〕！虽今之作者，人自为量，而道路同尘、辍途殊轨者多矣〔13〕，岂所以昭末景、泛馀波〔14〕！
有晋征士寻阳陶渊明〔15〕，南岳之幽居者也〔16〕。弱不好弄〔17〕，长实素心〔18〕。学非称师，文取指达〔19〕。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愈见其默。少而贫病，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20〕。母老子幼，就养勤匮〔21〕。远惟田生致亲之议〔22〕，追悟毛子捧檄之怀〔23〕。初辞州府三命，后为彭泽令〔24〕。道不偶物，弃官从好〔25〕。
遂乃解体世纷〔26〕，结志区外〔27〕，定迹深栖，于是乎远。灌畦鬻蔬〔28〕，为供鱼菽之祭〔29〕；织纬萧〔30〕，以充粮粒之费。心好异书，性乐酒德〔31〕。简弃烦促，就成省旷〔32〕。殆所谓国爵屏贵、家人忘贫者与〔33〕？有诏征为著作郎，称疾不到〔34〕。春秋若干〔35〕，元嘉四年月日〔36〕，卒于寻阳县某里。近识悲悼，远士伤情。冥默福应〔37〕，呜呼淑贞！
夫实以诔华〔38〕，名由谥高〔39〕，苟允德义，贵贱何算焉。若其宽乐令终之美、好廉克己之操〔40〕，有合谥典，无愆前志〔41〕。故询诸友好，宜谥曰靖节征士〔42〕。
其辞曰：
物尚孤生，人固介立〔43〕。岂伊时遘〔44〕，曷云世及？嗟乎若士，望古遥集。韬此洪族〔45〕，蔑彼名级。睦亲之行〔46〕，至自非敦〔47〕；然诺之信，重于布言〔48〕。廉深简洁〔49〕，贞夷粹温〔50〕。和而能峻，博而不繁。依世尚同，诡时则异，有一于此，两非默置〔51〕。岂若夫子，因心违事，畏荣好古，薄身厚志〔52〕。世霸虚礼，州壤推风〔53〕。孝惟义养〔54〕，道必怀邦。人之秉彝〔55〕，不隘不恭〔56〕。爵同下士，禄等上农〔57〕。度量难钧〔58〕，进退可限。长卿弃官〔59〕，稚宾自免〔60〕。子之悟之，何悟之辨〔61〕！赋诗归来〔62〕，高蹈独善〔63〕。
亦既超旷，无适非心〔64〕。汲流旧〔65〕，葺宇家林〔66〕。晨烟暮霭，春煦秋阴，陈书缀卷，置酒弦琴。居备勤俭，躬兼贫病〔67〕。人否其忧，子然其命〔68〕。隐约就闲〔69〕，迁延辞聘〔70〕。非直也明〔71〕，是惟道性〔72〕。
纠缠斡流〔73〕，冥漠报施〔74〕，孰云与仁〔75〕，实疑明智。谓天盖高〔76〕，胡諐斯义〔77〕？履信曷凭，思顺何寘〔78〕？年在中身〔79〕，疢惟痁疾〔80〕，视死如归〔81〕，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非恤〔82〕。傃幽告终〔83〕，怀和长毕。呜呼哀哉！
敬述靖节，式尊遗占〔84〕。存不愿丰，没无求赡。省讣却赙〔85〕，轻哀薄敛。遭壤以穿〔86〕，旋葬而窆〔87〕。呜呼哀哉！
深心追往，远情逐化〔88〕。自尔介居〔89〕，及我多暇。伊好之洽〔90〕，接阎邻舍〔91〕。宵盘昼憩，非舟非驾。念昔宴私，举觞相诲。独正者危，至方则阂〔92〕。哲人卷舒〔93〕，布在前载。取鉴不远，吾规子佩〔94〕。尔实愀然〔95〕，中言而发〔96〕。违众速尤〔97〕，迕风先[插图]〔98〕。身才非实〔99〕，荣声有歇。睿音永矣〔100〕，谁箴余阙〔101〕？呜呼哀哉！
仁焉而终，智焉而斃。黔娄既没〔102〕，展禽亦逝〔103〕。其在先生，同尘往世。旌此靖节〔104〕，加彼康惠〔105〕。呜呼哀哉！
注释
〔1〕璇：次玉之石。《山海经·中山经》：“又东北二十里，曰升山……黄酸之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河，其中多璇玉。”
〔2〕隍：无水护城壕。
〔3〕椒：花椒。《春秋运斗枢》：“椒桂连，名士起。”
〔4〕“故无足”二句：言物以稀为贵。《韩诗外传》：“夫珠出于江海，玉出于昆山，无足而至者，由主君之好也。”
〔5〕“随踵”二句：言人以众为贱。踵，脚后跟。
〔6〕巢：巢父，尧时隐者。高：伯成子高，禹时弃诸侯而耕。抗行：高尚的品行。魏曹丕《连珠》：“节士抗行，则荣名至。”抗，通“亢”。
〔7〕夷：伯夷，孤竹君之子，与叔齐在周武王灭商后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皓：指商山四皓，秦末隐居商山的四个老人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和夏黄公。
〔8〕父老尧、禹：语本《后汉书·郅恽传》：“子从我为伊、吕乎，将为巢、许乎，而父老尧、舜乎？”注：“若为巢父、许由，则以尧、舜为父老之人也。”
〔9〕锱铢：比喻因微小而轻视。锱、铢都是古代很小的重量单位。
〔10〕“而绵世”二句：《东观汉纪》：“上赐东平王苍书曰：岁月骛过，山陵浸远。今鲁国孔氏尚有仲尼车舆冠履，明德盛者光灵远也。”浸远，渐远。属，连接延续。
〔11〕菁华：同“精华”。
〔12〕不其：难道不。其，同“岂”。此为倒装语。
〔13〕同尘：混同世俗，不标新立异。《老子》四章：“和其光，同其尘。”辍途：中途停顿。
〔14〕末景：暮色，夕阳。
〔15〕征士：旧称曾为朝廷征聘而不就职的隐士。寻阳：陶渊明的故乡，今江西九江。
〔16〕南岳：即南山。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之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17〕“弱不”句：语见《左传·僖公九年》：“夷吾弱不好弄，长亦不改。”弄，戏。
〔18〕素心：心地纯朴，不知矫饰。
〔19〕指达：意思明了。指，通“恉”，意指。
〔20〕“少而”四句：陶渊明《自祭文》：“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绤冬陈。”井臼，打水舂米，指家务活。藜菽，泛指菜豆类食品。
〔21〕“就养”句：陶渊明《与子俨等疏》：“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勤匮，语本《左传·宣公十二年》：“民生在勤，勤则不匮。”此谓辛勤奔走，供养仍然匮乏。
〔22〕“远惟”句：据《韩诗外传》载，齐宣王曾问田过君与父谁重，田过对以父重，并说：“非君之土地，无以处吾亲；非君之禄，无以养吾亲；非君之爵，无以尊显吾亲。受之于君，致之于亲，凡事君者以为亲也。”
〔23〕“追悟”句：据《后汉书·刘赵淳于江刘周赵传》载，庐江人毛义家贫，以孝称。南阳志士张奉前往拜见，坐间有府檄恰到，以义为守令，义捧檄喜形于色。张奉鄙之。后义母丧，遂去官，屡辟不就。张奉叹曰：“贤者固不可测。往日之喜，为亲屈也。”檄，官方任命文书。
〔24〕“初辞”二句：史载渊明初仕江州祭酒，后历任桓玄幕僚、刘裕镇军参军、刘敬宣建威参军，最后为彭泽（江西北部，近安徽）令。
〔25〕“道不”二句：渊明任彭泽令八十馀日，即辞官归隐，不复出仕。《归去来兮辞》序云：“及少日，眷然有归与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
〔26〕解体：犹言脱身。
〔27〕区外：指远离世俗的地方。
〔28〕“灌畦”句：晋潘岳《闲居赋》：“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畦，菜圃中的田垅。鬻（yù育），通“育”，栽培。
〔29〕“为供”句：《左传·哀公六年》：“常之母，有鱼菽之祭。”古代主妇设祭，本当水陆并陈，只言鱼菽（豆类），示其薄陋。
〔30〕（qú渠）：古时鞋头可系带的装饰。纬萧：言织蒿为薄（通“箔”，帘子）。萧，蒿，草名。
〔31〕酒德：晋初刘伶有《酒德颂》，略谓酒能令人超凡脱俗。
〔32〕“简弃”二句：晋张华《答何劭》：“恬旷苦不足，烦促每有馀。”
〔33〕国爵屏贵：语出《庄子·天运》：“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屏（除）焉，至富国财屏焉，至愿名誉屏焉，是以道不渝。”家人忘贫：语出《庄子·则阳》：“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
〔34〕“有诏”二句：《南史·隐逸传》：“义熙末，征为著作佐郎，不就。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不能致也。”
〔35〕春秋：犹言享年。
〔36〕元嘉：南朝宋文帝刘义隆年号（424—453）。四年：即公元427年。
〔37〕冥默：幽暗沉默。汉张衡《灵宪图注》：“寂寞冥默，不可为象。”福应：指天对善人的报应。
〔38〕实：指一生行事。华：显示华美。
〔39〕谥（shì试）：根据死者生前行事评定称号，最初用于帝王贵族，后也用于士大夫。
〔40〕宽乐：豁达自适。令终：保持名节而死。《诗经·大雅·既醉》：“昭明有融，高朗令终。”
〔41〕愆（qiān牵）：违背。前志：指前人的著录。志，记录。
〔42〕靖节：《谥法》：“宽乐令终曰靖，好廉自克曰节。”靖，通“静”。《左传·昭公二十五年》：“靖以待命犹可，动必忧。”
〔43〕介：独特。汉张衡《思玄赋》：“孑不群而介立。”
〔44〕遘：遭遇。
〔45〕韬：掩藏。洪族：名门大族。渊明曾祖陶侃为晋大司马，故云。
〔46〕睦亲：指渊明为供养家人，曾听从亲友的劝告几次出仕。
〔47〕敦：勉强。
〔48〕“然诺”二句：楚人季布最守信义，因有谚曰：“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诺。”（见《汉书·季布传》）
〔49〕“廉深”句：言其生活简朴，不慕荣利。渊明《五柳先生传》：“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
〔50〕夷：平和，淡泊。粹：专一。《荀子·非相》：“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
〔51〕“依世”四句：言为人依俗而行，必被讥以尚同；诡违于时，必被讥以好异。有一于身，即遭讥议，来自两方面的议论都难默然处之。
〔52〕“岂若”四句：言渊明处世顺从本心，不为俗务虚名所动。
〔53〕“世霸”二句：汉蔡邕《郭有道碑》：“州郡闻德，虚己备礼。”世霸，指当权者。
〔54〕义养：合乎礼义地奉养父母。
〔55〕秉彝（yí夷）：秉性。《诗经·大雅·烝民》：“民之秉彝，好是懿德。”
〔56〕“不隘”句：《孟子·公孙丑上》：“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狭隘。不恭，指轻忽时人。
〔57〕“爵同”二句：《礼记·王制》：“诸侯之下士视上农夫，禄足以代其耕。”
〔58〕度量：指胸襟气量。钧：原为古代重量单位，此用作动词，犹衡量。
〔59〕长卿：汉代司马相如字长卿，景帝时为武骑常侍，梁孝王来朝，即称病去职，从游梁孝王门下。事见《史记》本传。
〔60〕稚宾：汉成帝至王莽时名士郇相字稚宾，曾举州郡孝廉茂材，“数病去官”（《汉书·王贡两龚鲍传》）。
〔61〕辨：辨析，明察。
〔62〕归来：指辞官归隐。渊明辞官彭泽令，作有《归去来兮辞》。
〔63〕高蹈：指出世，超然尘俗。独善：意本《孟子·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
〔64〕“无适”句：《庄子·达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
〔65〕汲：吸引。旧（yǎn演）：旧日家山。
〔66〕葺（qì弃）：用草覆盖房屋。宇：房屋。
〔67〕躬：身体。
〔68〕“人否”二句：意本《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69〕隐约：穷困。《后汉书·冯衍传》：“盖隐约而得道兮。”李贤注：“盖隐居困约，而反得道之精。”
〔70〕迁延：犹徜徉，逍遥自在。
〔71〕非直：不但。明：明哲。
〔72〕道性：指无贪欲的秉性。
〔73〕纠缠：语本汉贾谊《鸟赋》：“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缠当作“”，三股线拧成的绳。斡（wò卧）流：亦出《鸟赋》：“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言事物变化旋转流动。
〔74〕冥漠：渺茫难测。报施：指天对人的报应。
〔75〕与仁：《老子》七十九章：“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此反问之。仁，借为“人”。《论语·雍也》：“井有仁焉。”下句“明智”即指老子。
〔76〕“谓天”句：语出《诗经·小雅·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局。”
〔77〕諐（qiān千）：违反。斯义：指上述天与善人之义。
〔78〕“履信”二句：《周易·系辞上》：“人之所助者，信也。”又：“天之所助者，顺也。”这里对此提出疑问。寘，同“置”，指弃置。
〔79〕中身：古以百年为人生之期，中身指五十左右。
〔80〕疢（chèn趁）：热病。此泛指病。痁（shān苫）：疟疾。
〔81〕“视死”句：语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下》：“三军既成陈（阵），使士视死如归。”渊明病重时曾作《自祭文》，对死表现出少见的坦然。
〔82〕恤：顾及。
〔83〕傃（sù素）：向。
〔84〕式：发语词。尊：通“遵”。占：口述。
〔85〕讣：讣告，报丧信。赙（fù付）：助人办丧事的礼物。
〔86〕遭壤：指随处找个地方。穿：挖掘。
〔87〕旋：即刻。窆（biǎn扁）：落葬。
〔88〕逐：追随。化：指由生至死。
〔89〕尔：指渊明。介居：独居，即隐居。
〔90〕伊：语首词。洽：和睦融合。
〔91〕阎：闾里。
〔92〕阂（hé核）：阻碍。
〔93〕卷舒：指隐退仕进。语本晋潘岳《西征赋》：“蘧兴国而卷舒。”
〔94〕规：模仿。佩：佩带，犹言行为举止。
〔95〕愀然：变色的样子。
〔96〕中言：犹肺腑之言。
〔97〕尤：怨恨。
〔98〕迕（wǔ午）：违逆。[插图]（jué决）：倒伏。
〔99〕身才：人身和才学。
〔100〕睿（ruì锐）：明智。
〔101〕箴（zhēn贞）：规劝。阙：过失，欠缺。
〔102〕黔娄：春秋时高士。
〔103〕展禽：即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因食邑柳下，谥惠，故称。
〔104〕旌：称扬，表彰。
〔105〕加：超过。康：即黔娄，死后谥康。晋皇甫谧《高士传》载其妻谓其生前有馀贵馀富，“求仁而得仁，求义而得义”，故宜谥为康。惠：即柳下惠。
译文
璇石和玉质地可称精美，不是水池城壕的宝藏；桂树花椒气息确实芬芳，并非园林栽培的结果。这哪是向往幽深喜爱遥远，全是由于秉性不同而已。所以不长腿而前来的，是物的凭借；脚碰脚而站立的，为人所轻视。
至于巢父、子高的高尚品行，夷、齐、四皓的坚贞节操，已把尧与禹当作父老村民，将周和汉看成轻如锱铢。然而世代绵长久远，光芒灵气不再延续，以至使精华因此隐没，芳泽从而断绝，难道不感到惋惜吗！虽然现在这样做的，人有各自的限度，而混迹于世俗、半途变卦改道的多了，怎能以此来使暮色光明、馀波重振！
近有晋代征聘不仕的寻阳人陶渊明，是南山下的隐居者。他从小就不喜欢戏玩，长大了心地纯朴。求学没有名师指点，作文只望意思明白。身在人群不失他的独立，处于言谈更见他的沉静。早年贫穷多病，家中没有童仆婢妾。汲水舂米无人役使，粗饭淡菜时常不接。母亲年老子女幼小，供养辛劳仍感缺乏。只是远慕田过事君为亲的议论，追悟毛义喜捧官文的情怀。最初曾三次辞去州府的任命，后来做了彭泽县令。品性不能与世态相合，放弃做官顺从心愿。
于是脱身于纷扰的世务，守志在尘俗之外，择定行迹深居不出，就这样如处僻远。灌溉田垅栽培蔬菜，为了供应主妇鱼菽的祭祀；编织鞋头和草帘，用来充当换回米粮的费用。心中爱好奇异的书籍，生来性喜饮酒自适。起居省略抛弃促迫，以此形成简约旷达。这恐怕就是所说国家爵禄不足为贵、家中亲人乐而忘贫的人吧？有诏书征聘他出任著作郎，他称有病不去任职。一生享年若干，元嘉四年某月某日，死在寻阳县某个乡里。身旁熟人悲痛悼念，远方士人情怀哀伤。福的报应晦暗不灵，多可叹啊善良正直的人！
生前行事用诔加以称扬，身后名节由谥予以褒奖，如果符合道德礼义，贵贱怎能区别计较。像他这样豁达守节的美德、廉洁自律的操行，符合谥法的经典，不违背前人的书录。所以征询于各位友人，适合定谥号为靖节征士。
诔文说：
物尚且孤单而生，人本当独特而立。怎么能时时遇到，岂可说代代都有？感叹这样的隐士，与古人遥相呼应。不炫耀出自名门大族，看轻那名位等级。供养亲人的行为，自然顺理并不勉强；恪守诺言的信义，比季布的话还要贵重。方正沉挚简朴高洁，坚定淡泊专一通达。谦和平静而超拔脱俗，见识渊博而不繁杂。随从世俗与人苟同，违背时风标新立异，有这中间的一点，两种议论都难默然处之。哪能像这位老先生，顺着本心背弃世事，惧怕虚荣仰慕古风，淡漠进身看重志愿。当权的人虚心礼待，州郡乡里推崇高风。尽孝只求以义供养，行道必定怀念家乡。为人的品格秉性，既不狭隘也不卑屈。位低如同下层士人，禄微好比上等农夫。气度胸襟难以估量，出仕隐退自有操守。这就像司马长卿的称病弃官，郇稚宾的自行去职。先生领悟了其中的道理，那种领悟是多么透彻！于是写了诗辞归隐家园，脱出尘世独善其身。
既然已经超然旷达，就没有不顺心适意的。在旧日的山前引流汲水，在家园的树林边修缮茅屋。晨烟袅袅暮气弥漫，春光和煦秋色阴沉，案置书籍吟诵成卷，设下薄酒弹起琴弦。居家全靠辛勤节俭，一身兼有贫困疾病。人不能忍受这种忧患，您却乐于命运的安排。生活清苦隐居得闲，逍遥自在辞去征聘。不单是为了明哲保身，只因出于知道寡欲的本性。
祸福如绳拧结变化不定，因果报应渺茫难测，谁说恩惠常给善人，明智者的话值得怀疑。都说天高高在上，怎么违反这个道义？凭什么来实行信诺，盼望天助怎被弃置？到了人生的中年，身患疟疾等疾病，把死看得如同回归，碰上凶险好像吉利。不吃治病延寿的药剂，不顾祷求神灵和祭祀。向着幽冥走完了人生，怀了平和与世长辞。多么悲痛哀伤啊！
恭敬地陈述宽乐好廉的靖节之意，一切都按遗留的嘱咐去办。生前不愿丰盛富庶，死后不求铺张奢侈。省去讣告不受丧礼，减轻哀伤从俭收敛。随处找地挖掘坟穴，立即埋土下棺落葬。多么悲痛哀伤啊！
心中深深地追念往昔，情思跟随逝者远去。自从您辞官隐居，正逢我时有空闲。彼此往来和谐融洽，屋舍相接住得很近。夜来盘桓白天休憩，不用舟船无须车驾。想起过去设宴小酌，举着酒杯相互劝勉。独立刚直处境险恶，太守方正易遇阻碍。通达的人可隐可仕，这些前人都有记载。可以借鉴的例子就在眼前，我将遵行您的方式行事。您听后却变了颜色，说出自己的肺腑之言。与众相背招怨迅速，逆风的草木最先倒伏。人身才学并不坚实，荣华名声终会消失。明智的谈论永远沉寂，又有谁来规劝我的过失？多么悲痛和哀伤！
守仁终身而与世长辞，一生怀智而撒手人寰。淡泊的黔娄已经不在，通达的展禽也一去难回。先生将和他们一起，在过去的岁月中同道并行。表彰这种靖节的美德，将胜过谥康和谥惠。多么悲痛哀伤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