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三代之下,道义功利,离而为二。而犹幸道义得附功利而存。何也?自孔子雅言《诗》、《书》、《礼》,翼赞《周易》,因鲁史成《春秋》,其后群弟子相与撰次其言辞行迹,为《论语》,而又各以意推衍为《大学》、《中庸》,《七篇》之书。
经火于秦,《论语》伏于屋壁,《大学》、《中庸》汩于《戴记》,而七篇夷于诸子。岂经书之藏显固有时乎?何尊慕而信用之者少也?汉武帝始以英杰之才,崇向儒术。用孔子六经,收召当世贤良俊茂之士。其俊遂为成格。而史迁读功令,乃至废书而叹。班固继讥之,以谓儒道所由广,禄利之途然耳。
明太祖既一海内,与其佐刘基,以四子书章义试士。行之五百年不改,以至于今。议者又谓以排偶之文,汩传疏之体,束发小生,哆口执笔,代圣人立言,为侮圣伤道之大者。夫二君诚不能以道义躬先天下,不得已而为此制,盖亦厄于世变,而其为效,亦有以阴福天下后世,而人不知。
且使秦汉迄元明至今二千余年之久,田不井,学不兴,圣君贤宰不间出。苟无孔子之六经,与夫有宋程朱所考定四子之书在天壤之间,如饮食衣服常留而不敝,则夫乾坤几何而不毁坏,人类几何而不绝灭耶?徒以功令之所在,爵赏之所趋,故虽遐陬僻壤,妇人小子皆能知孔子之为圣,程朱子之为贤。言于其口,而出于其心,猝不知其纳于义理之域。是其为效固已奢,而泽天下后世固已博矣。
二君者,以功倡天下,而道赖以尊;以利诱天下,而义赖以著。盖于此非甚失者。向使汉不以经术取人,明不以制义试士。虽圣贤精神与天地相凭依,必不至归于泯灭无有。然亦安能家喻户晓,焯然如今之盛邪?不察是而尤之,亦徒好为高论而未达事实之过也。
余友苏君厚子,为正谊明道之学,而弃科举,十年于兹矣。名其堂曰仪宋。属余为之记。盖既以志其趋向,而亦以病夫世之穿凿新异名为汉学者。夫汉学长于考订,宋学长于义理。固不可畴为轻重。
然自明至今,所承皆宋学也。士大夫必用四书义进其身。程朱之传注,童而习之,既长而畔焉,何异虫生于苗而还食其叶。其为蠹学也大矣。余于兹未暇与辨。而且论古今学术之通乎世变者若此,俾夫学者知循今之法,犹可恃以安,而无为哗世取名,骤变经常之制也。是为记。
译文
夏商周三代以后,道义和功利就分裂为两件事了。但还值得庆幸的是,道义还能依附于功利而得以留存。这是为什么呢?自从孔子经常讲授《诗》、《书》、《礼》,阐释注解《周易》,依据鲁国史书修撰《春秋》之后,他的众多弟子们又共同记录编纂了他的言论和事迹,写成《论语》,并且各自根据自己的理解推演发挥出《大学》、《中庸》,以及孟子那七篇著作(即《孟子》)。
然而,秦始皇焚书,儒家经典遭劫。《论语》被藏匿在孔子故宅的墙壁中才得以幸存,《大学》、《中庸》埋没在《礼记》里(未被特别重视),而《孟子》则被等同于诸子百家的著作。难道经书的埋没和显扬本来就有时运吗?为什么尊崇仰慕并真正信守实践它们的人那么少呢?
到了汉武帝,他才以其英明杰出的才能,开始尊崇倡导儒家学说。他采用孔子的六经(来教化选拔人才),招揽收罗当时的贤良俊杰之士。这种通过经学选拔人才的制度便逐渐成为固定的模式。但司马迁读到选拔人才的官方文件(功令)时,竟至于放下书卷叹息。班固后来也批评这种现象,认为儒家之道之所以能推广开来,实在是由于它成了追求功名利禄的途径罢了。
明太祖朱元璋统一天下后,与他的谋臣刘基一起,决定用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章句大义来考选士人(即科举八股文)。这个制度施行了五百年没有改变,一直延续到今天。议论的人又批评说,这种用排比对偶的文体(八股文),淹没了传统的经传注疏之学,使得那些束发读书的少年,张口执笔,就代替圣人发表言论(作八股文),这是侮辱圣人、损害正道最严重的行为。
(诚然)汉武帝和明太祖这两位君主,确实不能亲身以道义为天下做表率(来引导风尚),不得已才制定了这种制度。这大概也是被世道变迁所逼迫吧。然而这种制度的实际效果,却也有在不知不觉中造福了天下后世,只是人们没有觉察到罢了。
试想,假如从秦汉直到元明至今这两千多年里,井田制废弃,学校不兴办,圣明的君主和贤能的宰相也很少出现。如果没有孔子的六经,以及宋代程颢、程颐、朱熹所考订阐释的四书存在于天地之间,就像日常的饮食衣服一样长久留存而不衰败,那么天地乾坤还能支撑多久而不毁灭,人类还能延续多久而不灭绝呢?正是因为功令(科举制度)规定了它们,功名爵禄的赏赐趋向于它们,所以即使是偏远角落、荒僻乡村,连妇女小孩都知道孔子是圣人,程子、朱子是贤人。他们口中谈论着,心里想着,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义理的境界。这种制度所产生的效果,本来就已经非常宏大,而它惠泽天下后世的恩德,也实在太广大了。
这两位君主,用功名来号召天下,而儒家之道却因此得到了尊崇;用利禄来吸引天下,而仁义却因此得以显扬。从这方面看,他们并非做得很失当。假使当初汉朝不拿经学来选拔人才,明朝不用八股文来考选士人,那么圣贤的精神虽然与天地共存,也必然不至于完全泯灭消亡。然而,又怎么能像今天这样家喻户晓、光芒显赫呢?不考察这一点却去责备他们,也不过是喜好发表高论而不懂得事实真相的过错罢了。
我的朋友苏厚子君,致力于正谊明道(追求正义、阐明大道)的学问,并且放弃了科举功名,至今已有十年了。他给自己的书斋取名叫“仪宋堂”(尊崇宋学之堂),嘱咐我为此写一篇记文。这既是为了表明他的志向,同时也是为了批评当下那些标新立异、穿凿附会,却打着“汉学”名号(实则偏离根本)的人。汉学的长处在于考据订正,宋学的长处在于阐发义理,本就不该分谁轻谁重。
然而从明朝到今天,所传承的都是宋学。士大夫们必须凭借四书义理(八股文)才能进身仕途。程朱的注释,人们从小学习,长大成人后却背叛了它,这就像虫子从禾苗中生出,反过来啃食禾苗的叶子一样。这种(背弃宋学根本)蛀蚀学问的行为危害太大了!我在这里没空与他们辩论。姑且就论述一下古今学术如何随世道变迁而相通共存的道理,使求学的人明白:遵循现行的法度(科举制度),仍然可以依赖它来安稳立身,而不要为了哗众取宠、博取名声,就骤然改变长久以来的根本制度。这就是我写的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