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后,便常常想起家乡的酒枣来。有时偶尔路过农贸市场,也有操着乡音的叫卖者,但拣一颗尝尝,虽然色泽靓丽,酒味浓烈,但咬在口里硬硬的,很少能尝到那种被糖化后酒香中混合着枣香的味道。
秋分前后正是枣儿收获的时节,山山洼洼里到处是拎着杆儿打枣的人们,随着杆儿敲打在树枝上发出啪啪的声响,熟透了的红枣顷刻间雨点般哗啦啦洒满了地,打枣的人互相呼喊着、唱和着,此刻的乡野里到处弥漫着的显然是一曲丰收的交响乐。一袋袋的红枣扛回来摊满了院子,女人们顾不得休息拿出簸箕开始挑拣,个头特别大的放一边,连夜用麻线穿起来挂于屋外的墙壁上等待自然风干,叫作串串枣,多用于馈赠在外的亲朋好友,有时在集市上也能卖个高价钱。等级最高的自然用作做酒枣,个头不须太大,但要熟透,通体泛着褐红色,而且不能有任何的外伤,不仅不能选被雨水淋湿后裂了缝的,就是在打落过程中磕碰而破损的也不在入选之列,不敢说百里挑一,最起码是十里挑一。有的年景秋天连阴雨天气多,枣儿在树上便起了脓包乃至溃烂,要挑选点可做酒枣的红枣乃当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事情了。挑选完做酒枣的,剩下的统称为混混枣,直接在放到铺好的席子上晾晒干以后便可以自用或上市了。遇到下雨,便将炕上的席子掀起来,将枣儿铺在下面用炭火的热量将其烘干,这时候睡在席子边的人被湿气蒸腾整得也睡不好觉。
做酒枣可是个技术活,同样拣好的红枣,如果入缸时把握不住火候,或者在过程中有什么纰漏,要么味道不纯正,要么干脆会发霉变质,最后只能生生地倒掉。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村子里做酒枣的能手,不仅给自己家里做,邻里有时也请她去做,而且经过她手做的酒枣从未出现过发霉的情况。准备打枣的前几天,便将准备做酒枣用的缸和坛子搬到院子里洗刷干净,反复在太阳底下晾晒,然后选择在大晴天让枣入缸。这些缸和坛子大多是当地瓷窑烧制的,但在选用时也是有讲究的,不仅外观必须光滑漂亮,品相不佳的尽量不用,而且盛过水或放过诸如醋等其他液装物品的也不能用,其中的奥妙体现了多少年来乡民对酒枣的敬重和敬畏,用现代观念去诠释,当中也不无科学的道理。同时,得准备好白酒,必须是53度以上的瓶装酒,后来也有进村推销散装酒的,但一般人家大多不会使用。正式做酒枣开始,先将挑拣好的红枣放在干净的簸箕或脸盆里,上面用三钱的酒盅洒上两盅高度白酒,反复搅拌均匀后倒入缸内,用酒的标准按容器的大小,一般一斗(大约二十多斤)容量的缸用二两白酒,过多则酒味太浓,不利于枣香的发挥,过少则容易腐烂,会前功尽弃。放满枣儿后,先在缸的口子边缘再洒一盅酒,然后迅速用麻纸覆盖,缸口用石板、坛子口用大碗扣于麻纸之上,用黄土和成的稀泥将缝隙慢慢抹平后放置于阴凉干燥的地方,绝对不能露天存放。
红枣与白酒在岁月的时光里不断分解融合,一个月时间酒枣便可生成。在此之前,放好的缸是绝对不敢去触动的,否则便会因被“打汽水”而导致酒枣发霉腐烂。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先民们没有温度计、传感器等去掌控缸内的温度湿度,就凭这口口相传的经验将酒枣年复一年做下去,而且保证了味道的基本相似,这简直是又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迹!酒枣入缸那天起,也是孩子们一个小小的理想开始萌发的时候,我们每天扳着指头数着时间,盼望着酒枣满月的到来。那天,家家户户都要开缸开坛看酒枣的成色与好坏,然后顺便取一两碗出来。如果酒枣晶莹透亮,香气浓郁,或发现个别变质腐烂,重新挑拣后将品相完好的重新放于缸内,然后在上面喷点白酒照着老样子将口封好。取出来的酒枣,先分给家里的老人品尝,然后才轮着孩子们。夕阳西下,干燥的冬日里吃上几颗新鲜的酒枣,那份既香又甜的味道至今记忆犹新。记得有一年,一位发小吃完后还想吃,便在小伙伴们的撺掇下将奶奶家的坛子偷偷抱到柴窑中撬开,坛子不大,很快被大家吃了个精光,我清楚地记得他睡在半孔破土窑洞内到晚上都不敢回家的场景。
自给自足的时代,家乡的酒枣是不会进入流通环节的,偶尔也有脑子活泛的村民在腊月里拿酒枣到集上换鞭炮、莜面之类过年用的东西回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酒枣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冬日里几乎每天都有骑着三轮、赶着马车的商贩走村串户收购酒枣,行情好的时候每斤能卖到一块多钱,于是家家户户都靠着做酒枣增加收入,恨不得把家里的坛坛罐罐都用起来。那时我还在乡下工作,每年冬天都要用自行车将母亲做好的酒枣驮到镇子上,图的就是每斤可以多卖三两角钱。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后来据说农家土法做的酒枣品质虽好,但不利于长途贩运,经过几千公里的途中挤压,破碎损耗很是严重,商贩们亏了钱,原本香喷喷的酒枣便开始不再受人待见。后来又有人开始琢磨,将挑选好的鲜枣装入塑料袋,在入口处撒上白酒,封口后直接装车运走,这样的创意的确实保住了酒枣的品相,却丢失了其本来的品质,加之其他种种因素,曾经誉满南北的家乡酒枣从此再没有往日的口碑,而那一批批依靠贩卖酒枣为生的人,不得不转型到其他的行当。
但是在我的家乡,用古法做酒枣的手艺依然没有失传。虽然受供需关系的影响,曾经被视为金珠子、钱串子的红枣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光彩,漫山遍野熟透后又干透了的红枣再没有人去理会,依然挂满枝头,任由风吹雨淋自然跌落后融入泥土,但守候在家的老人们总要在枣儿红了的时节提上筐子,带着挠钩去房前屋后摘一些鲜枣回来,他们再也没有力气去用杆儿敲打树枝,也再不需要那么多的红枣,但每年做一点酒枣给远在外地打拼的孩子们过年回来吃,是他们心中不变的念想与坚守。过年时用酒枣、吃酒枣是家乡重要的习俗,做好了的酒枣须在年三十晚上正式启封,依稀记得母亲拿着用柳条编制的小簸箩盛满酒枣,依次给灶台后边、水缸里和孩子们的枕头边各放三颗,祈盼新年安康。经不住酒香的诱惑,多次想伸手拿来吃,很快被制止,另拿几颗塞进手里。大年初一清晨孩子们走家串户去拜年的时候,家家户户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礼物就是给衣兜中揣几颗酒枣,回到家里要摆到炕沿边数上好几遍,然后选一颗大大的塞进口里,一股浓郁的香味顿时漫过周身,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也最幸福的人。相比现在邻里之间少有往来,那份乡野间大人孩子间淳朴与厚道的关系想起来都还觉着甜。
转眼又到冬至,不几天就该过年了。知道我忘不了家乡的酒枣,这几年远在乡下的兄长每年都要做些,年前给我寄过来,但由于临到年根往往路途不大顺畅,有一年下雪,快递到达时快递员已经放假过年,还是我亲自从集散地的一大堆快件中扒拉着找到拿回家。电话那头,他说今年早点想办法,年底邮寄费又高,并且叮嘱我千万要放到阴凉的地方。我听着,感动之余不免生出一丝的悲凉,村脚下的煤矿、洗煤厂已停产快一年了,当我还在城里惦记着如何吃上一颗地道的家乡酒枣时,对于那些全年没有多少收入,甚至在快递费上还要精打细算的乡民们,想必他们口中的酒枣又该是别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