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梦见莫言到我家
红 孩
岁末年初,西安下了小雪。北京也下了,很小,只是在北部山区。看了一眼台历,不觉到了新年元旦,就是说这公元2022年就要结束了。按旧历,人们是不把圣诞、元旦当作中国的年节的,可是改革开放几十年,经济全球化,人类已经命运共同体了,这洋年洋节也还是要过的。起码,可以冲淡疫情给人们造成的惶恐与憋闷。今天早晨,夫人早早起来送女儿去参加研究生考试。迷糊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莫言到了我北京郊区的老家。莫言穿着蓝色中山装,留着那一绺充满智慧的头发,冲我笑着。我说,您今天怎么有时间到我家里作客?莫言说,他只是路过。我忙张罗夫人给莫言沏茶,顺便把桌子支在土炕上。于是,我和莫言无边际的聊起来。主要是谈乡村,谈曾经的文学往事。我说,您讲的捡麦穗的故事我有过亲身经历,您母亲的遭遇我很同情,在农村确实有仗势欺人的恶人。如果是我,长大后假若真的见到那个欺负过母亲的人,我也会产生要杀了他的念头。不过,我很佩服您母亲的大智慧,面对仇人,她竟然告诉您那不是一个人。莫言听后,微微地冲我点头认可。
我忘记莫言是什么时候离开我家的。如同我也忘记莫言和他母亲在集上遇到那个恶人是在某年的圣诞还是元旦,抑或是进入腊月的小寒或是大寒。在冰冷的季节,人见到恶人,就等同于见到仇人,会觉得那个仇人更加的可憎可恨。想到此,我便无心起床,躺在被窝里,想我家是否也有过莫言母亲遭遇过的那种仇人。我数来数去,大抵还是有三个五个的,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已经变得无心或不屑再去计较那些无比厌恶的人与事,何况有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了。我想得更多的,是在如此冰冷的季节,那些当年曾经给过我温暖的人。譬如,四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叫黄秋菊的女知青。黄秋菊是七十年代末到我们京郊农场插队的女知青,她被分配在果园。我儿时住的村子,与这个果园只隔一条公路。一年四季,我都是伴着果园长大的。我记忆最为深刻的,一个是在春季,苹果花、桃花盛开的时候,我每天早晨都要到果园里去读书,那花香、蜂鸣、蝶飞,如诗如画。另一个是冬天,我会在白白的雪野中寻着野兔的足迹,去发现它们的归巢。我只是好奇,决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还有一点,让我记忆深刻的,就是捡树枝。那个年代,不论农场还是农村,烧煤气还不能普及。绝大部分家庭,还是靠烧煤和烧树枝的。记得一九七八年冬季,我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到果园捡树枝了。这捡树枝也是有规矩的,大些、粗些的,一般工人们剪完后他们会打理成一捆,然后绑定在自行车行李架上,等下班时在我们艳羡的目光中带走。而我们只能在他们走后,将剩下的细小的树枝捡在一起,再用竹筐背回家。有些胆大的孩子,往往趁工人在树上剪枝时,他们会将一些粗大的树枝快速地抢走。为此,工人和我们捡树枝的孩子经常会发生纠纷,甚至出现果园工人打孩子的事件。
捡树枝人少的时候还好办,人多的时候,你就得早早地来,在几棵树下等,经常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冬天的果园不比夏天、秋天,特别进入腊月,到了小寒和大寒,大地冻得都梆硬梆硬的。我们那时家里穷,通身穿着薄薄的青布棉袄,里边什么衬衣衬裤也没有,冷风吹过,能从头凉到脚。有几次,我真想不来了。可不来又怎样呢?家里还真需要树枝烧呢?大约捡了半个月树枝,忽然来了一个高个子果园女职工,同事都亲切的叫她小黄。这个小黄不仅个子高,而且长得漂亮,圆脸,大眼,皮肤圆润而白净,特别是两条长辫子甩在脑后,别提多漂亮了!或许是出于对漂亮女职工的好奇,我们一帮小孩子都老远的围在树下,看着小黄剪枝的样子。那个年代,别人我不知道,对于女知青我还是很熟悉的。因为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五年,我家就住着三位女知青,人长得虽然没有小黄漂亮,但也不难看。至于村里知青点的女知青,我也都熟悉,她们经常到我们家来串门儿。我所以写这些,无非是想告诉你,小黄也是女知青,我是听果园工人聊天时知道的。我还知道,她还没有男朋友呢。小黄剪树枝的身段煞是好看,她剪树枝的声音清脆的很,我们想形容像啄木鸟,但又觉得那声音比啄木鸟的还好听。这大概出于每个孩子都被小黄的美丽给迷住了。一天,有同伴问,谁敢到小黄的树下去偷树枝?伙伴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吱声。同伴又说,他发现一个秘密,每次小黄下班,她都不要任何树枝,骑车就走。这话我听在心里,第二天我想第一个就到小黄剪枝的树下等。印象中,七十年代的学生寒假要比现在的时间长,留的作业要比现在少。即使这样,在捡树枝的空隙,我也愿意拿本书读。第二天早晨八点半,我第一个来到小黄剪枝的树下。再过几分钟,我发现陆续又有几个伙伴往这边走,见我在这里,他们失望地转向别处。我两眼看着小黄上树灵巧的样子,有些地方实在够不到,她还要搬梯子。这时,我便自然地跑过去,用通红的双手帮她扶梯子。这人字梯子四脚杵在地下,一般很牢固,即便这样,人潜意识地也需要有个人帮她扶一下梯子,即使扶梯子的是个小孩。小黄见我认真的样子,她问我:“小同学,你多大了?”“十一岁。”我怯怯地回答。“哦,你和我小弟弟一般大啊!你叫我姐姐吧。”小黄爽朗地说。“你为什么不要树枝啊?”我很关心这个问题。“我家在城里,烧煤气,不用树枝。”小黄说这话时口气很轻松,但并没有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劲儿,这让我内心里非常地喜欢她。“你弟弟在城里寒假玩什么呀?”我好奇地问。“去北海溜冰,去胡同里玩打仗。”“我爷爷家也在城里。”我想努力与小黄拉近距离,“可是......只有春节时我爸爸才带我去。”“你爷爷家住在哪里啊?”“白塔寺。”“哦,离北海不远。我家住在北新桥。”小黄家住的北新桥在哪里,当时的我一无所知。不过,她说她弟弟溜冰的地方北海离白塔寺很近,无形中增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此刻,我真的想叫她一声姐姐啦。十分钟后,小黄将南面一侧的树枝剪完,她在歇息的空档对我说,从明天起,你不用这么早来,天多冷啊!你在家好好读书,等快十一点半你再来,下午五点以前来,我会把树枝理成捆给你留着。小黄姐姐的话让我很感动,很温暖,只可惜我那时还不会说“谢谢”二字。
从那以后的二十多天,我每天都按小黄姐姐说的时间去背树枝。有几次我提前到了,她会冲我甜甜地暖暖地一笑。我若是去晚了,她会坐在捆好的树枝上等我。每次我把树枝绑在筐上,接着费力起来的时候,小黄姐姐都会在后面用力地帮我抽起来。对于小黄姐姐对我的好,许多村里的伙伴都很嫉妒,他们背后总爱对我说“大美妞看上你了”。我知道他们没怀好意,我开始还跟他们争执几句,再后来我理也不理他们了。春节到了。果园放假了。过了正月十五,学校就要开学了。我多么希望天天能见到小黄姐姐的身影啊!可我们上学放学的时间,跟小黄姐姐永远不在一个点上。最初的那几天,我的心里失落落的。我何时才能见到我的小黄姐姐呢?一九七九年,传来高考和知青返城的消息。村里的知青蠢蠢欲动,农场里的知青也在摩拳擦掌,看着知青们一个个离开村里,父亲和乡亲们是那样的依依不舍。很多知青纷纷到我们家串门,一天不行两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妈对我说,到多天儿都不能忘你有一帮知青好哥哥好姐姐啊。是他们帮咱们家盖房子打家具啊!任劳任怨,起早贪黑,没吃过一顿饭啊!我记住知青与我们家之间的情谊。那时,我还没有告诉我父母,在那年寒冷的冬天,有一个知青姐姐她用一双剪刀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冬季。
(红孩,是中国散文的一个鲜明符号。他是散文的创作者、编辑者、研究者,也是散文活动的组织者、推介者、信息发布者,从这里你可以看到中国散文的发展态势,你也可以了解到红孩对于散文的最新发声。红孩说:散文是说我的世界,小说是我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