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惆怅的时代,人们却并不知道这种惆怅从何而来。每个个体在深夜的时候都无比孤独,人们却并不知道这种孤独从何而来。心理问题广泛地发生在社会的各个阶层,人们却并不知道这种问题从何而来,又要如何去克服他们内心的焦躁不安。
就像是雪,随风飘舞。狂风肆虐,雪就伤人;微风轻拂,雪就柔顺。平平地铺在地上,厚的叫人寸步难行,薄的让人心生欢喜。捏雪球,造雪人,打雪仗;拉橇,滑雪,溜冰;大棉袄,大火炉,大烟囱……孩子们的童心都埋藏在雪里,然后成长,变成生活,变成日子。雪里埋着水也埋着土,苦涩和兴奋都藏在雪里,似雪飘摇落半生,又若柳絮因风起;悲欢离合都藏在雪里,“峰回路转君不见,雪上空留马行处”,此情该当念几时?
常有来自各处的人们因缘际会,就像是各处飘来的雪,有的来自溪,有的来自泉,有的来自江,有的来自河,有的来自湖,有的来自海。不论从何处来,我们都聚首在此,成为同一片晶莹。当我们要分离,有人留下,有人远走。留下的你若是惆怅,可以在下雪的时候对着雪大喊我的名字,也许,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你的声音会融化在潺潺的流水中,路过我的身边,伴着杨柳莺啼,歌唱着你远方的故事。你也可以把影子映在太阳底下的雪地里,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各处游走,四海八荒都有他的故事,夸父逐日就是个老大的证据。也许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蓦然回首,你的影子就站在我的身后,和树的影子一起摇曳生姿。若是恰逢薄雾,树梢间洒下的阳光,应当还藏着你的笑容,也许还有温婉柔情或勇敢坚毅。
长大以后,我们好像都忘记了雪的滋味,看到雪时,只剩下了惆怅。就和大人们喜欢的宏大叙事一样,记忆中印象深刻的雪只有缥缈整片天地的茫茫大雪,一片片晶莹落下,将来往的路封住。白天,稀疏的背包客从一片苍茫中淡入淡出,若隐若现。晚上,漫天的雪花照着夜晚空空的明亮。有个词叫“雪亮”,现在的人擦“亮”眼睛后还有这般的空明雪亮吗?心中五味杂陈倒是无妨,不过是在眼中多了几分光泽;焦躁不安就会搅乱眸光了;若是愤怒,那一双圆目瞪珠定叫人觉得可怕;寂寞孤独冷的时候,眼神就无光彩了;还有的眼睛会偷偷在角落里流泪,不知是哭泣还是哭诉,亦不知是悲怆还是感动;更多的则是无所适从的迷茫,藏匿在久感疲乏的黝黑眼袋里,藏匿在眼角鱼尾纹沉吟的岁月里,藏匿在屡次哭了痛了浮肿了的毛细血管里,然后流淌到身体各处,经由肺部,携上一点咽喉里的痰,大呼出去,随风阵阵,说无语。
雪里的惆怅在羁旅他乡者那里往往沉作了思乡。南方人北漂,北方人南漂,都不得安宁;南方的姑娘,北方的姑娘,都一样的顾影自怜。我是个小小诗人,间或逢会惆怅的雪,写过一首小诗——
《在南方炖煮美味》:
忽然间,流浪者抬头看见苍翠
高大的榕树,像一束夜晚的
海岸灯塔的光,对峙着正月
结霜的饺子。
来南的雪花。正是赤脚螃蟹
交配的季节。浓汤蒸发成云
能够看到长白山的一株人参在
小屋前驻足。
我不是北方人,偏居在祖国最南的丘陵,字里行间喜欢用的是江南情调,但我却明知北方人南漂的那种苦楚。我也常想念长白山的雪,我想念的必然和南漂的东北老铁不一样,但我知道那种遥远,也体会过那种遥远的孤寂。就像是唐僧,想要取得真经,要跨过十万八千里,路上妖魔横行,而我只是个没有修为,没有慧眼的小僧,心怀慈悲,结果人善被人欺。我虔诚地朝圣,却屡遭刁难,施救不成,害己还害人。我是多么地羡慕悟空,天生神力,火眼金睛,七十二番变化,一跃三千里。我普普通通,甚至应该说是弱小,然而我有一颗向上的心,不知道力量何来。我就是胆怯,又坚持着想要去追求远大理想。
这理想屡屡求而不得,就随雪惆怅起来了。惆怅时代,孤独、寂寞、焦躁围绕着我们,每当看到城市里车水马龙,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不免触景生情,慨叹世事繁华的同时,心中又会自惭技不如人,混不开面。时代进步很快,同时却也把许多人都抛到苟且中去了。就算是那些站在顶峰忙忙碌碌的人,也不免落一身惆怅吧,思无绪,行得匆忙,心如何开朗起来。我想,下雪时候,比起高楼大厦里冷漠不语的电热毯,也许旧时代围炉夜谈的欢声笑语更温暖人心吧。
惆怅的雪,其实也装着不甘与坚强。我曾经病倒在床上,不得动弹,怀念起记忆里的雪,惆怅满怀,忽地凉风习习,心中凛冽非常,朝窗外一看,阴云连片覆在远处绵延不绝的山上,明明萧瑟异常,却写下豪壮之诗句“窗外寒风凛冽,心中群山巍峨。”我已经记不清那个片刻我想了多少故事,有过去的,有现在的,有未来的,这一刹那我就明白什么是“悲壮”了——惆怅哀矜的同时壮怀激烈。也许是我还是个年轻人的缘故,热情每每熄灭都能死灰复燃,就像是雪,春融冬归,就像是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此盛情,都来自无穷之志吧: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宏图四海,志广三江。
为了对付满身惆怅,有人把一切幸福的事当作礼物,将它们贮藏在一个小篮子里,时时回味,而我把惆怅当作礼物。大多数时候,只有当我看到惆怅的雪,惆怅之情生发于怀了,诗情才会从我刻意隐瞒的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然后转化成思念、孤寂、愤怒或旷达、豪壮、骄傲,纯粹是欢喜的诗很难得。每当惆怅的时候,也是我走入低谷的时候,有时候是小谷,有时候是深谷,每一处都是对我的一次磨炼,痛彻心扉过后总能获得心灵的升华。我当然不歌颂苦难,但我知道每个人都会遇到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挫折,坦然地面对他们,最后会收获很多。有人说孙悟空打过去的八十一难是一场阴谋,我不知道他们说得是否正确,但我明明白白地知道,这八十一难必然发生,也只有经历了这一场旅途,悟空才能变得成熟,紧箍束的哪里是猴子,分明是躁动的人性,心已成佛,身自得果位,可褪去紧箍。
惆怅的雪非是一种纯粹的悲情,又或者说,世间的每一种风色都有着复杂的情调,人心将它们展现出来时,它们才沾染了人的多情。惆怅何来,孤独何来,焦躁何来,这本来就是没有必要问的问题,人之哀矜与人之欢喜都来源于人本身,都是人本真的生命情感,成长既包含欢喜也包含哀矜。也许,当人们说“如此,又有何惆怅呢”的时候,一切生命的真谛都在其中了。
文字当中仿佛有一种意识,能够唤醒人们的记忆。
雪,也是。
雪停了。
笔顿了。
那就别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