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竹留因夏,溪山去为秋。
久赓《白雪》咏,更度采菱讴。
公元1088年,夏去秋来之际,38岁的米芾应邀到湖州游玩。他去苕溪,游名山,览太湖,享受着山水风物之美。于是顿觉心胸开阔,激情满怀,题诗歌咏,感叹人生,并以酣畅激昂的行书,成就了日后闻名书坛的《苕溪诗帖》。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杭州西湖边的新华书店购得此帖,便喜欢上这苕溪诗卷,从行云流水优美舒缓的线条,感受故乡风物的诗情画意。从省委党校毕业后,装箱归类,不曾忘却。之后,乔迁新居,住在了苕溪边上,就以“苕溪阁”为书房名。清晨,散步溪边,清风徐来,水波荡漾。眼前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似乎从北宋穿越而来,我时常想起那位唱着《白雪歌》、吟着《采菱曲》的诗人米芾来。
米芾(公元1051—1107年)初名黻,字元章,别名襄阳漫士,海岳外史。祖籍太原,后定居镇江,建海岳庵。其母闫氏曾入宫为英宗(赵曙)皇后的乳母,被赐为丹阳太君(虚衔)。米芾在皇亲国戚的豪华院宅之中成长。自幼聪颖,六岁能熟读诗百首,七岁开始学书法,十岁能写碑,是个早熟的天才。
米芾眼界颇高,在政治上有过一番抱负。由于他标高自许,在官场并不称意。曾授职浛光县尉(今广东英德浛光)达五年之久。后又辗转于广西临桂(桂林)县尉、杭州观察推官、长沙从事等地任地方小官。他曾说:“在官十五任,荐者四五十人”,还在“中岳命帖”中写过“闲禄是身荣,图书志此生”等诗句。也许这样的“仕数困踬”的结局,让米芾走上了独特的艺术道路。
米芾有洁癖,他使用的东西决不与人共用。他爱古好奇,穿了唐代服装在大街上走,又喜爱石头,看见奇石就下拜,呼之为“兄”,因其举止狂放,故也称“米颠”。
说起米芾的颠狂,有一些泼皮无赖的味道。比如,只要见到自己喜欢的书画,他总要想尽一切办法来据为已有,有时几乎可以说是巧取豪夺,却又以佯枉为名,别人根本无可奈何。他的常用招数是偷梁换柱,使用调包计。先是将名画借回家中,说是观摩临习,数日后,却将仿作拿去归还。一旦别人起疑质问,他则赌咒发誓,好像受到了污辱,渐渐便露出疯颠的样子。别人吓得只好反过来赔礼道歉,打发了事。不知这正中了米芾之计,他在心里暗笑呢。有一次;他与一位朋友泛舟湖上,品书论画。大概也是一时高兴,友人忘了米芾的品性,便拿出祖上传下的一幅古代名画来一同传看。米芾一见之下,惊为绝品,友人自然也很得意。米芾看着看着,始终不忍释手,忽然就对友人说:“你把画卖给我吧,不过,你知道我也没钱,咱们就作个交换,我用家藏的几幅字画来换你的这幅吧。”友人一听,赶忙拒绝,匆匆就想把画收回。可是,米芾更不答应,说:“今天我要是得不到这幅画,还不如就死在这湖里吧。只是你要承担因画害友的恶名了。”说罢,欲纵身往湖中跳去。朋友见状,担心要出人命,他知道米芾什么都做得出来,情急之下,只得脱口而出:“别跳,千万别跳。这画就送给你吧。”米芾听了,立即卷起画来。到得岸边,他来不及辞别,就飞也似地奔回家去了。
米芾的书法在宋四家中,列苏东坡和黄庭坚之后,蔡襄之前。然而如果不论苏东坡一代文宗的地位和黄庭坚作为江西诗派的领袖影响,但就书法一门艺术而言,米芾传统功力最为深厚,尤其是行书。
米芾对书艺发表的言论很多,且无所顾忌,畅所欲言。谈及他自己的书艺,最为人知晓的是与赵佶的一段问答。据《墨庄漫录》载:“海岳以书学士召对,上问本朝以书名世数人,海岳各以其人对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少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上复问:“卿书何如?”对曰:“臣书刷字。”
米芾称自己是“刷字”,明里自谦而实点到精要之处,“刷字”,体现他用笔迅疾而劲健,尽心、尽势、尽力。有“风樯阵马,沉着痛快”之评。他的书法作品,大至诗帖,小至尺牍,题跋都具有痛快淋漓,欹纵变幻,雄健清新的特点。
米芾个性很强,自我为上,天资过人,才情出众,于诗文书画皆有成就,“不蹈前人,而标新立异”。终于形成自家面貌,为我国书画史所称道。尤其是他的代表作《苕溪诗帖》是他由“集古字”蜕化到“刷字”的典型之作。可谓是中国书法史上的瑰宝。
《苕溪诗帖》因首行有“将之苕溪作”之句,故名。此帖是用澄心堂纸书写的行书横卷,创作于北宋元祜三年(公元1088年)夏历八月八日。内容是作者应湖州知州林希之邀往游苕溪等地的律诗六首以呈诸友之作。帖中夹注、旁注自然,“友”字涂改痕迹毫不掩饰,当系草稿。帖高30.2厘米,长189.5厘米,35行,共294字,上面钤有“绍兴”、“乾隆御览之宝”、“宣统御览之宝”等很多鉴藏印。帖后有其子米友仁的跋文:“右呈诸友等诗,先臣米芾真迹,臣米友仁鉴定恭跋”二十字,还有李东阳篆书引首“米南宫诗翰”并题记。
此帖南宋时即入内府,明归杨士奇、陆水村、项元汴收藏。乾隆时期入清内府,清末被溥仪携至东北,伪满覆灭后散失。1963年复得,现藏故宫博物院。
《苕溪诗帖》回归还有一个离奇故事。1963年4月,一个东北小伙来到北京荣宝斋,用一粗布包裹,送来一堆破烂——皆为浩劫之后的残破之物,有些碎片只有指甲大小,没想到竟有人收而藏之,纹丝未动。经过专家仔细拼接、抚平,竟然有大书法家赵孟頫等人的国宝真迹37件,有些残片与故宫所藏残品正好吻合,终于合璧。一年后,即1964年3月,又是这位青年,拿着同样的包裹送来与上次类似的一堆破烂,经过整理,拼凑书画残卷20余幅。由于这位年轻人未留下真实姓名和地址,当荣宝斋后来赴东北准备以2000元再次酬谢时,竟未能找到其人。直到1990年,这个谜底才被揭开。原来,这些残片是他的父亲丁征龙1945年9月8日在长春街头购得,在回家的路上,同行的三人中,有一个叫骆大昭的见财变歹,杀死他父亲和另一个同伴。他的母亲孙曼霞在事发12天后,终将骆大昭通过当局绳之以法。这个浸有鲜血的包裹便被孙曼霞仔细收藏18载,虽家贫而不市之,最后终于献给国家,在这批国宝中,就有米芾的《苕溪诗帖》。
米芾的另一代表作《蜀素帖》也出自湖州。《蜀素帖》因书写在四川产的乌丝栏的绢索上,故而得名。该帖比书写《苕溪诗帖》晚一月之余。其特点是笔力遒劲,气韵洒脱,无多羁绊,字形秀丽颀长,奇诡多变,且多风姿舒展,自然超妙,显示出“刷字”的特点。值得一提的是,蜀绢上特有的纹理可使笔墨流露出不同于一般的墨趣,显得灵动老到,自然天成。据说,《蜀素帖》真迹现存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
苕溪,相传此水夹岸多苕花,秋时飘散水上如飞雪而得名。遥想当年,米芾自扬州从事解任后流落江湖,蹭蹬失意,应郡守林希的邀请,结伴游览太湖近郊的苕溪。他自况为烟波钓徒张志和,隐居于江湖之间。然而,纵情山水和优雅恬淡的生活改变不了他寄人篱下的心境。在湖州居住时,他懒得推辞朋友们的热情宴请。林希深知米芾的性情,准备好了珍藏多年的蜀素卷,待米芾兴高之时,取出文房四宝,请米芾书写。米芾才胆过人,当仁不让,一口气写了自作的八首诗。这就是《蜀素帖》的由来。
既想遁世归隐,不同凡俗;又想鸿雁高飞,追求功名。心里十分矛盾,如此辗转异乡,依人做客的情景,或弁山,或岘山,一一进入了米芾的记游或送行之作中。
进入新世纪,笔者在“苕溪阁”完成了《湖笔文化》一书。以后,二版乃至于三版,每一次深入“湖笔文化”,都对米芾的印象深刻几分。湖州已连续十二年举办了中国•国际湖笔文化节,湖笔兴盛与书家的关系更为人们关注。每当湖笔节日到来时,人们就会想起米芾,想起他在湖州苕溪边留下的两卷不朽诗帖。
又是秋季,苕花依旧。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苏东坡,还有颠狂无羁的米芾,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从这支蔚为壮观的队伍里,看到的都是杰出艺术大家的不朽作品。但米芾的《苕溪诗帖》,因不乏天真之气,令人赞美有加、百看不厌。天空寥廓,白云悠悠,被艺术浸透的苕溪,因米芾而不同凡响,始终张扬着神采飞扬的个性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