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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张家厅宅

2022-12-13 17:5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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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庚子初,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武汉。这场疫情传染得太迅猛,整个危机一下子蔓延到全国。作为普通民众我们能做的就是用“宅在家”。3月23日上午,趁着春和景明,我戴好口罩,上了湖州城乡公交车回故乡。走过夹塘大桥,二桥,三桥,驻足在我的家乡。因远离城市,这里的土地流转总是缓慢,有的老屋倒塌已久,不问修复。我问,大雨来临,我家老宅是否安然?中饭时,父亲告诉我:前天,我家老屋有两处请人翻修了。

  我家老宅座落在南浔区善琏镇夹塘村的福溪兜。院子属江南水乡民居,是一幢外表不普通的厅堂。前面是一条河,属于夹塘港的支流。提起张家的厅堂,有百年的历史了,它是我祖父张坤山留下的私人诊所。

  张家厅宅历经沧桑,虽然有些破败,但毕竟是三间门面一只厅。厚实的墙门堂,进来便是一个大天井,骨架子还不错。据说,祖父当年为行医体面,建了这座宅子。祖父(阿五)兄弟三人。分家后,厅宅东面一进半归阿四;厅宅西面一进归阿六;我祖父一进半在中间。父亲讲,你爷爷张坤山借巨资建了这座厅堂,最后分得一个空壳子。

  张坤山(1904-1956年),吴兴名中医。他早年以湖笔为业,后拜曲尺湾中医名师学医。曲尺湾位于素有“中医之源”的德清县钟管镇曲溪村。张坤山虚心好学,努力钻研。通晓细微,融入敏锐的感知。学成之后回家乡,自立诊所。为体面行医,借得夹塘村吕家埭舅舅家,也就是大财主呂来珍的一火炉白洋(银元),在福溪兜坐北朝南,临河新建了“三间门面一只厅”,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张家厅宅。张坤山医术高明,乐善好施,岐黄之术受尊敬,里人赠他“歧其乎神”大匾。此匾一直挂在张家大厅。从此,生意更红火。当时,名医叶桔泉常来张家大厅,与张坤山交流医术和书法。

  上世纪三十年代,时逢乱世,张家大厅光鲜的门面,被强盗看中,先后两次来抢劫。阿五行医,为人和善。一般穷人家看病,他都不收诊断费,有时还帮助买药送人。村上有个要饭的穷人,曾受到阿五医师帮助,报之恩情。听说强盗要来抢劫,早来报信,使得财产转移,少些损失。一次,强盗到时,敲不开门,便用枪打开了门。如今,张家老宅小门边有一个水泥修补的洞,便是当年强盗来抢时挖掘的见证。当时,阿四的大儿子见强盗们破墙而入,便上房捡瓦要与之拼命。阿五医师马上劝住他说,这些人里面大多是难民,实在没饭吃才走上这条路的。你千万不要动手。让一场灾难快些过去。

  张家厅堂应该是不错的。搭楼板用的木头都是见方的,客厅有六扇落地长窗,很亮堂。屋顶上平铺青砖,十分紧密。楼上房间之间都用木板夹开,非常整齐。阿五医师遵循师教,每日随书临证录方,积累了大量医学知识,家中最大财富便是医药书。据说,阿五医生还喜爱书法,与当地的顾医师、叶医师两位医生,时常在张家厅堂议珍说理。他们一边喝茶谈医,一边品味书法。叶桔泉(叶坤荣)后来成为自学成才的中科院学部委员、中医学家、药物学家。1924年,叶桔泉拜夹塘村三代名医张克明为师学医,学到了许多中医知识及临床经验。他娶的第一位妻子张氏就是夹塘福溪兜人。后来,他去苏州行医,与阿五医生常有信札来往。我儿时,听村上的老人们讲述两位医生的友情及医术医德,总是赞叹。可惜,阿五先生52岁英年早逝。

  阿五医生的医术医德在同行中有较高的威望,当年借巨资建造的百年厅宅今天还在。我父亲听人讲,当年建此房屋化费较大,首先要购进大量木材,长长木排撑进村来,将圣堂洋也涨满了。载运的石料是在龙山,共有九条大货船,途经南洋村竹介坝时遇上大暴雨,货船下沉,幸得当地一个好人家照应,转危为安。后两家结成亲戚。我儿时过年,常跟随父亲去竹介坝走亲戚。如今,随着老一辈去世,这段亲缘也就断了。

  阿五医生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张文波,10多岁参加土改工作组,20多岁到乡里当干部。他先后在善琏,含山,洪塘当过副书记、书记。老二张文林(我父亲)勤奋忠厚,年青时跟过其父(阿五医生)提药箱。三子张水清,4岁时,被钟介墩南园里村阿吉家领养,后参加解放军。四子张友林。从小好学,在菱湖中学高中毕业。先后在公社信用社,含山磁性厂从事财务工作。

  从我懂事起,见父亲一直居住在张家厅宅,从未离开过。其实,厅宅只是表面光鲜,居住并不舒服。在土地改革时,工作队曾来张家大厅居住,在此办公一段时间。当时,我家划定成份为中农。他们说,这漂亮的厅宅里,只有一整箱塞得满满的医药古籍书最值钱。

  说起张家厅宅的繁华,便是1958年的大跃进运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土地潜力无穷尽,亩产多少在人为”等红色宣传标语,写在了张家大厅厚实的粉多多的墙上。在公社化运动中,我们夹塘大队成立公共食堂。我们队里便在“张家大厅”办大食堂。那时,我还小,至今难以忘怀。我看见“吃饭不花钱”的食堂就在我家的大厅里,气氛热闹,暖意融融。但是,小孩子轮不到上桌,我母亲便在里屋给我做吃的。一天,我从前头屋取了一根桑枝,跑到里屋给正在灶间做饭的母亲,母亲却严肃的教育我:外面是公家的东西,不能拿的。此事给我很深的印象。可是,这向共产主义过渡的“大锅饭”没过多久便宣告终结。

  张家厅宅前临河有个大白场,曾是村里上搭台唱戏的地方。这是很难得的机会,我小时候不会看大戏。当时演的是帝王将相,唱的是才子佳人,只见台下人头挤压,如痴如醉。我是在凳子上站立看戏,一次,见丑角扮演样子很是吓人,便吵闹回家。大白场后来成为我父亲房前的一块自留地,“文革”时,生产队里派用场,在此建了一座“钢筋房子”,一共三间平房。联产承包之后,我们与邻居各分得一间半房。至今成为柴房。

  张家厅宅最喜庆的便是过大年。以前,每到年底,我们村上有打石臼年糕的习俗。离过年还有10多天,村上便开始打年糕、杀年猪。杀年猪在张家大厅天井里,打年糕则在大厅堂内。这儿天,全村男女老少都聚拢来了,节日味逐渐浓起来。打年糕的粉是用糯米磨成的,首先把糯米粉放在大脸盆里,再放点儿冷水,搓成小颗粒,然后就可以去蒸。蒸好后,拿到打年糕的石臼里。张家厅堂有一个大石臼。在敞亮的厅堂里,村上的壮劳力,都来此显身手。他们摆好架子,打得坚韧有劲。这时,用竹篾编成的脚箩和篇,摆满大厅,凉干一块块年糕。

  “文革”时破四旧,张家厅宅遭到惨重破坏。运动刚开始是改村名,我们夹塘村改为“东风大队”,后将一切古迹视为“牛鬼蛇神”,张家厅堂成了重点关注对象。当时,村上还有许多人家住草房。造反派从张家厅前走过,都要伫立在此,端详一番,想到“要把这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当矛头指向各级领导干部时,从这大厅走出的长子张文波,正在公社当书记,也到受冲击,蹲进了牛棚。张家大厅受破坏,首先是这里的墙门堂,这是厅屋最显眼处。厅堂精致气派,有成对如意兽鸟,有成双富贵花朵。在造反派看来,必是破旧的对象。其次是“歧乎神技”的大匾,只好拆了下来,四个金色的大字,都被铲去了。第三是各类大小家具和一张吃饭用的八仙桌子。因为装饰有吉祥如意的图案,也在刨掉之列。在大势压力下,我父亲胆小听话,这些活大多是经过他一双会木工的手完成的。还有楼上一箱医药书。破四旧尚未成功,造反派便开始抄家。一天,我见张家大厅正门上,被贴上了大字报,声称我家为“漏外富农”。门被上了封条后,我只好投奔在港南过夜,我舅舅家是贫农。抄家后,值钱东西不多,一大樟木箱医药书被指使着烧掉了。

  张家厅宅转到父亲手中已日益拥挤。张家厅宅,坐北朝南。以后,父亲在厅宅后建了一幢钢筋水泥楼房,还有后屋。它已有了五进深。从前到后有三个天开。即使晴朗天气,白天所有房间,不能充分采光。夏间,气温高,日照时间长,房户深,降底了屋水温度,不用借助通风设备,自然通风,较凉爽。每年夏天“双抢”时节,我们就在楼下大厅一角,搭个床,用一个碧纱帐将外蚊子阻挡。冬天不行,门一开,过道冷风吹来,让人无处可藏。因此,过完夏天,我们一家五口就都住到楼上去。

  改革开放初,我们还在张家厅宅的姐弟三人开始寻找新的发展空间。我考取湖州师范,当上老师。大姐走北京,后嫁到练市镇上。只有二姐留下来,继续住在张家厅屋里。不久,她加入中国共产党,当上村妇女主任。二姐结婚是在张家大厅。当时,她从大伯手里买下了张家大厅另一半的产权。我结婚时,虽然已是湖州城郊党校教师,但没有住房。婚房同样做在张家厅宅。我从岳父的新风锦合厂要了一些纸,厅屋楼上用钢丝拉顶,在朋友们帮助下,糊成一间新房。里面张挂了郑板桥清瘦的四条《竹石》图和周继林赠送的一幅书法。我的婚宴简单,却是在张家厅堂里举办。当时吕家埭村上的老亲戚,就是我祖父的外婆家老亲也来参加了。我在湖州工作后,回家的次数少了。二姐的儿子结婚后,张家厅堂更显拥挤。这样,我们过年过节,来张家厅宅看望爸妈,也不在此过夜。进入新世纪,岳父家新建楼房,为我们在二楼专设了一个房间。过年回家探亲,我们住两天。岳父家与我家是邻村,隔有一条夹塘港。1996年夹塘大桥建成,结束了摆渡历史,来往十分便捷。

  一晃,改革开放40年过去。考虑到父母年老而上楼困难,我们便在后楼的下面拦截一间住房,约15平方米,铺上木地板,安装空调,作为现代宿舍。张家大厅老屋慢慢地废弃了,楼上楼下杂物挤挤。家中旧物,父亲舍不得丢。我的家乡是蚕乡,如今村里养蚕的人渐渐少了,蚕种数量也从最高峰时的5000余张缩减到了100张不到。随着近几年城市化工业化的进程,村上蚕桑业漫漫退场,张家大厅也失去了原有的养蚕功用。每年,仅有父亲承包地里的桑树技剪下来,占有大厅一角地方。

  历经风雨,张家厅宅,这古老的屋子依然耸立。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在邻居东家厅堂部分因为漏雨而重新拆造,西家厅堂因父辈相继离世,主人大女儿出嫁到杭州城,这里空无一人,锁上了大门,因久没人住而倒塌了。外墙与我家联系挺立着,没有改变。里面已不能看。风雨飘摇中,部分建筑倒地。这样影响到我们的这边屋子。我们之间,部分只隔一层木板。

  相会故乡老宅,庆祝新春佳节。2020年元月23日下午,雨水连连,由中到大。我们“张家厅宅”中间一支姐弟三家风雨兼程,相会在故乡的张家厅宅,举家自助年夜饭。张家厅宅,根深叶茂,繁枝散叶,喜迎五世同堂,好不热闹!感谢父母亲,守护这座老宅,绵续这份乡情和亲情!

  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百年艰苦卓绝,百年荣耀輝煌。由此想到我们张家厅宅,也是实属不易。它承载了许多磨难与成就。百年张家厅宅,应是文保级了!我父亲一直守护着它。去年底,我母亲去世后,我们姐弟仨一起承担着照顾的责任,约定常回家看看。我每周回家,就要勤快扫地。张家厅宅虽然破旧,在我有深厚的故乡情结,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不管在哪里,我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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